/很水很水的民国谍战,特水,先叠甲
/有点长哦接近万字吧
/依然初中旧稿,cp/cb向随意
00.
“她腕上断的是前朝玉,我袖里藏的是今世硝——这乱世的情谊,原该以血为胶。”
01.
烽火漫卷的元夕,租界这处倒还是歌舞升平的不夜天。
雪粒子混着硝烟落在青石板路上,红漆描金的药铺牌匾前悬着九连珠竹骨灯,那灯影曾将日军巡逻队的刺刀映成碎鳞状,如今灯纸却破了洞,烛火早被春寒掐灭,徒留朱砂描的眼,空洞洞映着两岸人声。
舒筠倚在石桥第三根望柱旁,看一盏褪色的荷花灯在河心打转,手中把玩的竹节银簪恰勾来一缕暖黄的光。往北几步是“筠竹斋”,今年制作的竹骨灯笼颇受欢迎,谁知她表面经营的竹器铺,实为苏南情报网枢纽呢。远处长街沸着元宵的甜糯气,卖汤圆的梆子声却传不到桥头来。
狐步舞的最后一个回旋踏在切分音上,灰鼠毛斗篷扫过领事夫人缀满水钻的裙摆,“灯油快尽了。”闻筝微微欠身,故意把巴黎香水与硝烟混染的发梢垂落肩头。侍者递来的玻璃灯罩里浮着半截残烛,烛泪凝成一道蜿蜒的疤。
推开后门时,春寒将百乐门的爵士乐绞成丝缕。闻筝把斗篷反穿,黛色阴丹士林旗袍立时融进夜色,唯有耳畔珍珠坠子还在晃,沾着半片玫瑰膏,是脱胎于胭脂堆里的艳色。腕间宣统三年的上好翡翠密布裂隙,是祖母临终前磕碰的,现用一根断弦不松不紧地缠着。
来了。
她今日还穿往日常穿的旗袍,颈侧一道不明显的月牙疤,是幼时温家老宅雕花木梁砸出来的。毕竟元宵佳节,兴许舞厅里那些“贵人”也爱先听些前朝残音——特地叫她弹亡母留下的古筝——再奏舶来的爵士乐,在迷离的灯光下跳起交谊舞。
温竹小姐,不对,现在该叫她闻筝。
望族遗孤,家在战火中几乎惨遭灭门,化名混迹租界舞厅,借伴奏之便窃听日军情报,疑似掌握标注日军油库位置的地图。
一根被战火烤弯的竹,硬生生拗成了能发声的筝——可弦上染的血,终究比曲中的泪多。
奉组织指令接近一个目标前,舒筠调查得很清楚,经过观察,每次她都找借口踏出舞会,许是寻片刻喘息。
舒筠拎着竹骨灯笼穿过人群,青衫的身影在人群中并不显眼。灯面上绘的锦鲤被硝水蚀出细密针孔,漏下的光斑恰洒在闻筝黛色旗袍的下摆。她打算佯装绊倒,让浸透密写药水的《申报》飘落对方高跟鞋边,再借机靠近。
远处忽炸开哨音,宪兵队的皮靴声碾碎一地灯影。人群如惊雀四散,舒筠护着灯架倒退三步,在人群推挤中手肘却撞上闻筝腕骨。翡翠镯应声而断,半截卡进竹灯骨架裂口,半截坠地溅起血珠——原是闻筝徒手去接,掌心被碎玉割破。
闻筝怔然盯着掌心血痕混着翡翠粉,忽轻笑:“这镯子原就该碎,苟延残喘至今,倒是我的罪过。”语罢将残镯塞进舒筠掌心,状若无意划过对方冰凉的麂皮手套。
碎了也好,撞碎了这余孽,这旧朝的壳。
“小姐的手……”舒筠抬眸惊呼,指尖堪堪擦过闻筝撩发的腕骨,“我略通医术,可需要处理一下?”
“啊,那便劳烦了。”
青砖巷尾的煤油灯将两人影子绞在墙上,舒筠撕开一包干净纱布裹住伤口,血洇成一团模糊。闻筝腕骨上的翡翠碎碴泛着幽绿,像嵌进皮肉里的前朝遗毒。
“当今磺胺粉可比玉屑金贵,忍着。”舒筠旋开珐琅小盒,药末洒落时惊起白烟。她故意用镊子夹出最深那粒玉碴,指尖压住对方跳动的脉门——地下党诊所的解剖课上教过,此处能摸出说谎时的心颤。她想起三年前苏州河畔,自己也是这样攥着姐姐冰冷的腕,从尸堆里抠出半张防空洞图纸——还有一封没写完也未寄出的信,收件人是自己,纤弱的字迹却句句铮铮,劝自己为保家卫国尽力。闻筝看似毫无戒备地倚在墙边,也不问舒筠为何能在那看似平常的竹器店找出稀缺的医疗用品,数量还不少。
“舒小姐这手验伤技法,倒像验尸。”
舒筠一惊,她又如何知晓自己姓氏。
“哈,舒小姐,想来你不知,我亦在伺机寻你呢。不然——我为何出来买灯油呢。”闻筝抬眼不知望向哪处,一旁雕花门的铜锁生了绿锈,门口青花大瓷瓶插着枯枝,地板上散落着撕碎的楹联。她想到什么似的,朱唇轻启。
“小姐这灯……竹骨可够轻啊,这人群熙攘的,折了也是难免。这么巧的手艺,可惜了。”
一字一顿,尾音轻飘飘地上扬。
“要竹骨轻的”是筠竹斋的暗语,意为急需情报。闻筝实则不知,只不过是偷听到筠竹斋的客人这么说过,看到舒筠手中折断的灯架竹篾,意欲试探罢了,看到舒筠眼底一闪而过又熟练藏好的惊诧,心下了然——定是摸着什么黑话了。
“灯油要兑三成煤油才防冻。”舒筠神色恢复如常,低声复诵暗语,目光锁住闻筝颈侧月牙疤。姐姐颈间也有道疤,是替温家老爷挡流弹留下的。
“我偏爱纯油,”闻筝的珍珠耳坠晃过一线冷光,她抽回手轻笑,“烧起来透亮,照得见魑魅魍魉。——你来得巧,我这正有上好的湘妃竹,轻巧。”她将染血的谱页塞进舒筠襟口,微型地图标注的虹口油库坐标正渗出靛蓝——原是遇血显影的特殊墨水。
她没听懂。舒筠暗想着。那句“防冻建议”实则意为“情报需要混合三份假信息以混淆敌人”,闻筝可能听得出她的试探,也尽量回答地从容不迫,只可惜蒙错了。
“那便多谢小姐了。今日断镯,我会寻时机赔礼,小姐要买的灯油,只好先免费赠与小姐了。”
“哎,那怎么行,今日没带钱财,不如明日酉时,茶馆最好的雅间点壶西湖龙井,茶钱、灯油钱——我付双倍。”
“这再好不过,我定携赔礼前去与小姐煮茶。”
闻筝望着舒筠转身,目光忽定在那人手中鲤鱼灯面硝水蚀出的痕迹,是摩斯密码,译作“当归”二字。待那窈窕身影消失在巷口,她也从反方向离开。远处黄包车破开了薄雾,戏楼也换了新调,她忽的哼起一句旧时听闻的评弹:
“十年一觉扬州梦。”
02.
趁夜摸进日军物资库执行任务时,舒筠顺手带走了数十枚枚计划外的鹰洋,那是前些时候被劫掠去的。筠竹斋深处的暗间里,清幽的竹香盖不住弥漫的铁锈腥气和火药硝烟味,银元滚入自制的黏土坩埚,火舌舔上废墟捡来的铅皮桶,在这之前舒筠曾将它洗了又洗。
硼砂撒落,银液泛起幽蓝的沫,掺进丝帕包裹的翡翠残末,显出青绿的光。姐姐死去时,嘴唇也是这样泛着诡异的青。火钳夹着模具抵近,汗珠砸在铅皮上滋滋作响。她默诵家传的错金银口诀,熔液注入雕着竹节的模具。银丝渐凝时,突然抓起铁钎急速划动。待到镯子成型,在平坦处刻了“廿六年雪”。
舒筠想过,若是突有巡逻,她就把快成型的镯子攥在掌心。探照灯扫过时,她就佯装清点物资,将模具塞进通向阴沟的暗道,任凭多余的银液在污水里嘶叫着凝固成茧,也不要那镯子沾染半分污秽。好在一夜无虞,连门口的精巧的特制竹哨都未曾惊动。
镂空竹节银丝镯,把夜月纺成丝线,缠于那人腕上,仿佛能看见翡翠和白银的熠熠华彩,却也像那人一样,藏着剑影的冷光。
她总算松了一口气。
“银子镇静安神,闻小姐……往后可要做好梦啊。”
绞的是他们罪孽,护的是你的新生。
我还想知道,阿姐生前不肯提的种种。
03.
暮色里的四马路茶馆悬着煤油灯,珐琅茶壶嘴吐出的白雾在雕花窗棂间游走。穿布衫的账房先生拨着铜算盘,珠响混着琵琶声。舒筠拣了临天井的雅间,不露声色地眺望。青砖地缝里嵌着半片撕碎的《申报》,头条的字样早被茶渍泡烂。
“龙井要二道水沏的。”舒筠叩了三下茶船,跑堂端来的茶碗盖沿却沾着蓝黑墨渍——是蘸水笔写密电时溅的。闻筝摘下玳瑁框眼镜擦拭,镜片反光里瞥见舒筠袖口玻璃瓶藏的硝石。
评弹声忽转,舒筠将装有银镯的锦盒推过桌面。
“这赔礼,我煞是满意。舒小姐——可是还缺竹材?”
“竹材不缺,那日小姐给的湘妃竹够用一时了。只不过,突然想听小姐弹曲儿了。”
闻筝知道这话背后别有深意,所以没觉得冒犯:“哦?不知小姐想听什么。”
舒筠将镯子套上闻筝腕骨,今日没带手套,虎口枪茧擦过翡翠裂隙。
“《汉宫秋月》,要降半调弹,弦松到第三转时——”话音被窗外有轨电车的汽笛吞没。
“三日后戊时,租界电站的闸刀会‘跳闸’三分钟——可够你的竹丝焰火亮个透?”闻筝端详舒筠神色,猜测着补完对方未竟言语。
“运输舰的吃水线比上报数据深两尺,这批‘药品’怕是掺了不少军火。”舒筠蘸着冷透的龙井茶,在八仙桌面画出运输舰航线图,微微蹙眉,“……你要小心。”
“只身闯虎穴的不是你吗,怎的让我小心。”
“……那就别让我孤身一人。”
闻筝目光凝在银丝镯上,忽的换了话题:“银丝好啊,断了可以重铸,精巧柔韧的,又好藏些珠玉。”
没等回答,她将一只缠枝莲纹香囊递去,低声道;“你阿姐当初落下的,故人遗物,早该给你。”
那香囊针脚细密,柔美得不像战火中的产物,应当在某处宁静闺房织得一片粉饰太平的绮罗梦。
“只可惜,关于舒荷,我未必知道的比你多。她与我家牵连匪浅,我也在查当年之事。”
04.
百乐门的弹簧地板吞咽着高跟鞋与皮鞋的踢踏,穿绸裙的舞女旋过香槟塔,蕾丝领口别着的茶花坠进雪茄的灰烬。鎏金穹顶下,《汉宫秋月》的弦音如冷雨叩窗。闻筝垂眸拨弦,银丝镯随腕骨起伏轻颤,镯内铜簧片与乐声共振,震频沿着地板下的铜导线窜向江畔——那是三日前舒筠扮成电工埋下的引线,线头缠在码头系缆桩上,桩下水底,五十根竹筒正吞吐着暗流。
行至第七小节降调时,她忽然加重指力,一组脉冲顺着黄铜弦轴钻进地底。迷乱的灯光骤然熄灭,舞客尖叫着推搡。竹筒内预埋的药品遇水爆燃,焰火在空中拼出信号。
舰上哨兵仰头呆望焰火时,舒筠正蜷在码头货箱后。她咬开“怀表”表盖,按下了按钮。一声闷响自船底传来,竹筒内火药引燃了舰体防锈漆,火舌顺着输油管窜进轮机舱。爆炸将甲板上的“满洲国特产”木箱掀飞,半空中散落的竟全是步枪零件。
闻筝在第二波爆炸声中收拢最后一个乐章,灯光重新亮起,吊灯水晶坠子叮当乱晃,将她的侧影投在玻璃窗上,窗外是江面火光。她盯着腕间银丝镯——镯内铜簧片已烧得发红,在皮肤上烙下一弯痕。
“小姐,您的柠檬水。”侍应生递来高脚杯,杯底黏着竹丝焰火残骸。闻筝挑起竹丝,硝水蚀刻的日文番号清晰可辨。她就着柠檬汁,在琴谱边角写下:“竹焚江沸”,指尖一弹,纸页轻飘飘落进穿青布衫的“清洁工”簸箕里——那人的麂皮手套上,还沾着硼砂味。
后台卸妆时,舒筠就站在闻筝背后。闻筝翻开妆奁时,掉落了一张1930年的天津戏票,舒筠瞥见票背胭脂写的“钨”字,蓦地想起舒荷遗信,说曾在戏楼收留逃难女学生,教她们用胭脂在戏票背面写密语。
“这是何物?”
“哦,大伯的旧戏票,听说是一个肺痨戏子送的,不知怎的顺手放进来了……哦,现在看起来和舒荷有些关系,需要的话,可以拿去。”
走进旧巷,看见之前的爆炸气浪掀翻了旧书摊,《新青年》合订本散落一地,摊主正俯身收捡。闻筝拾起沾血的某卷,指尖划过陈独秀的《敬告青年》。
“你看这段,”舒筠在“自主的而非奴隶的”旁画了道朱线,“我阿姐抄过这话,夹在给我的蝴蝶酥里。”
05.
1938年元宵,吴淞口又燃起了血色焰火。
黄浦江的夜风裹着硝烟与桂花糖的甜腻,舞厅的靡靡之音戛然而止。闻筝的指尖悬在钢琴键上,腕间的银丝镯被吊灯映得森冷如刀。舒筠的情报夹在琴谱中,字迹潦草如旧:“酉时三刻,断弦焚江。”
她望向窗外,吴淞口方向浮着几盏青龙灯笼,日军运输舰的轮廓在暮色中若隐若现。舰尾飘着“医用物资”的幌子,却载满鼠疫菌株。
酉时整,闻筝掀开钢琴盖暗格,指尖勾住铜丝引线。这是舒筠特制的装置,能将断电信号传至很远。她深吸一口气,琴声如利刃划破霓虹。
江面忽地炸开青白色光团,竹筒焰火腾空而起。日军舰乱作一团,高射炮手慌乱调转炮口时,舒筠在废弃灯塔内点燃引信。真正的炸药在舰底撕开裂口,爆鸣声震碎十里洋场的虚妄繁华。
“不对……那是什么?”闻筝的瞳孔骤然收缩。火光中,数百道黑影从甲板坠落,镣铐在烈焰里熔成赤红的蛇。她疯狂打着手语示意终止行动,可琴声已催动爆炸装置。
一个戴红绒帽的女孩在空中徒劳抓挠,像极了她上月在码头教堂教过的孤儿阿晴——那孩子总把别人施舍的面包掰成两半,一半塞给她,一半藏进破棉袄。那些面包通常干瘪无味,对那常年饿肚子的孩子却是近年来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初见时那孩子端坐在教堂走调的破旧钢琴边,望向她时眼神怯生生的,又充满了期盼。
“小姐……能教我弹钢琴吗?”……
“这面包很好吃,小姐你留着吧……没事,我已经吃饱了……唔,听他们说,邻近教堂有一家糕点店,草莓蛋糕是招牌,可我没钱,买不了……”
“我明天就给你买来。”
“不行吧,我还不起,我不能白拿别人的东西……”
“那,我教你弹琴,等你学会《茉莉花》弹给我听,草莓蛋糕就当是谢礼了。”
孩童眼中光芒复现。
“嗯……那好,一言为定!”
闻筝踉跄着冲向后巷。舒筠正倚着青砖墙喘息,掌心被引线绳勒得渗出鲜血,耳后竹叶痕沾着煤灰,仿佛早已枯败零落。
“你早知道船上有孩子,为什么毫不考虑人质安全!其中一个带红绒帽的小女孩,我明明上周还在教她弹钢琴……”闻筝攥住她的衣领,银丝硌进对方锁骨。舒筠的瞳孔在夜色中骤缩,喉间滚出嘶哑的笑:“船上那百余平民是下午强征的,情报滞后四小时,你真当我是神仙?”
“那些人质,发觉不对时我已让同志们等爆炸余波散去就去捞,能救多少是多少,情况尚好的已经送去治疗了,至于你说的那个孩子……”
巷口忽传来孩童呜咽。两人僵着身子望去,阿晴蜷在污水沟旁,红绒帽烧得只剩半圈焦边,浑身鲜血。她颤抖着从怀里掏出块黢黑的面包,呢喃着:“闻小姐说过,弹会《茉莉花》就给我买草莓蛋糕的,我还不能……”
孩童的头无力地垂了下去,一滴泪溅在青石板上。
次日,闻筝在码头废船发现阿晴的遗体。在她身边的尸堆里,妇女僵硬的指缝里紧攥着苏绣残帕,缠枝间渗着褐斑。
“与我大伯书房暗格的钨矿账本封皮是同款。”闻筝只是没头没尾地说了句。
舒筠觉得眼熟,像是姐姐留下的那个香囊的绣法,接过残帕,指腹摩挲至莲心处褪色的“荷”字,手猛然一抖。
“闻筝……温竹,我要去你大伯的书房。”
“你疯了?!我查到了,我不信你不知道,他竟然是汪伪政府要员,家门把守那么严,强闯唯有死路。我现在拦你绝不是我想苟且保全家族最后的血脉,我改名易姓,换了部分容貌和几乎全部衣装,他如何认得我是温竹、是他亲爱的侄女?更何况,你希望我如今再和这种身份的人再扯上关系吗?”
一席话冷却了舒筠乍起的火,她长叹一口气。
“是,我信你,你不是也在查当年之事吗,毫无进展吗?”
闻筝记得她抽空回大伯在外地的故居时,那雕花门栓被军刀劈裂,暗格里账本扉页赫然印着胭脂指印,旁用特殊荧光墨水注——
“‘荷奴妄言,已沉苏州河。’”
当初逃难慌忙,这繁华府邸的大部分物什都没来得及搬,可能是想着还能回来,可能是不缺钱财重造房屋,一切都几乎原封未动,暗格藏的文件都没烧。兴许杀了一个命贱的戏子情人对他而言比不过踩死一只蝼蚁,任何痕迹都不太值得费神清理,出了事也能轻易摆平。原来舒荷并非病死,而是在发现钨矿交易秘密后,被毒杀抛尸苏州河。
当年疫病来得汹涌,浮尸堆里不乏有病入膏肓而亡、唇色紫青者。她本以为姐姐也无甚不同,不过是在好不容易与她重聚后又被疫病夺了性命,她以为温家老爷对姐姐的倾慕至少掺了几分真。她只是想知道,阿姐在她幼时被拐卖后经历了什么不肯和她说的,却没料到舒荷的死别有蹊跷。
“那日她本要给我庆生……”舒筠将残帕按在心口,苏州河的寒潮仿佛穿透光阴涌来。她记得姐姐最后当面送她的手信夹在蝴蝶酥盒子里,写着:“茉莉开时,阿姊归矣。”
想必舒荷已经知道自己难逃一劫罢。
“你给我的旧戏票,我顺着去查了。”
“去年秋,我假扮票友混入劝业场戏楼演出,在后台发现泛黄戏单,她失踪那天的《锁麟囊》主演名单旁,有用胭脂画的箭头指向通风口。我顺着线索爬进积灰的通风管,摸到了她刻在铁皮上的字……‘钨矿账册在第三颗铆钉下,交给穿蓝裙的卖花女,再买一枝茉莉花。’”
“那攥着苏绣残帕的妇人可能是当年的卖花女。我问了几个当时被阿姐收留的姑娘,说阿姐那时在《牡丹亭》唱段中嵌入戏文密码,用板鼓声传递集会时间,给每个亲近的下线都赠了一块苏绣帕的碎片,她的针脚很特别,必要时这碎片可以用作身份可信的证明,那妇人的帕子,绣的是茉莉……”
“舒荷查到了什么?钨矿账册有什么问题吗?”
闻筝突然想起某次家宴上大伯喝多了酒,大声笑着,说出的话却含混不清,好像有一句话是……
“哈哈哈,荷儿愚痴,竟不知钨可铸炮。”
军火,来处不明的金银,杀人灭口。
“……他通敌了?!”
“没有更合理的解释了。”
元宵月爬上吴淞口时,给阿晴的草莓蛋糕在余烬中蜷成焦炭,火舌映亮账册封面上的胭脂印。舒筠在火光中轻笑:“你可知我为何总选元宵行动?为何相比潜伏任务多选这种动静极大的爆破烧毁任务?”她指向河面飘荡的残灯,“一来,我自少时就爱研究焰火之类,二来……说来矫情,我总觉得这些花灯像未说完的遗言,未熄灭的火种,漂到哪里,就把光种到哪里。”
烧得透亮,照得见魑魅魍魉。
06.
一年年的元夕,烧不完的焰火。
前方在炮火中冲锋陷阵,有人在黑暗里刀尖舔血。
这年落了一场新雪,然后捷报万里频传。
闻筝将阅后即焚的情报灰烬撒入黄浦江,水面腾起细雪般的浮尘,舒筠手中的竹骨灯笼映她神色:“大伯今晨在书房吞枪,留的遗书说……说曾爱过你姐姐。”
“证据已经交给该给的人,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余下良心的反复诘问,还是养虎为患被逼至绝路,总之他想留个还算‘体面’的结局,做世人眼里的痴情人。”
舒筠蘸着雪水在青砖地写:“情是虚火,爱是长灯。他怜阿姐病容与美色交织的艳,仅此而已。”
“再过几个月,这场战争就该结束了吧。有人说南京路上该建凯旋门,用缴获的坦克熔成铁水,门楣刻所有殉国者的名字。”舒筠指尖划过闻筝手腕上那道淡下去的疤,“等凯旋门落成那日,你替我去看看,看看……牺牲的同志们,他们的名字排在几行几列。”
江鸥掠过水面,闻筝望着那点白影没入黑暗,忽然轻声说:“我想象过那样的未来。或许等到夏天,霞飞路的弹坑种满茉莉,百乐门改作学堂,扎麻花辫的女学生抱着《新青年》跑过石库门,高跟鞋换成黑布鞋……”她腕间的翡翠碎屑忽然发烫,“舒筠,我们真能活到那天吗?”
太美好了,美好到令人心碎、让人不敢继续想象。
怕那只是虚假的幻梦。舒筠暗想,阴云其实从未散去,外敌将退,内患未平。
江面飘来胜利灯笼,舒筠倚着石桥剥金箔纸,杏仁糖早被体温焙软,黏在《良友》画报女郎的朱唇上——那页是上个月从自家灯架扯的引火纸,闻筝有时闲暇爱在那些画报边角题上诗词残句,她就在下一期画报接上另外半句。桥下忽有碎冰相击声,乌篷船头斜出半盏琉璃灯,内里纸面用浓墨题着飘逸的字迹,映着水面,原是“当归”二字。
钟楼残钟在风中呜咽,舒筠掏出缠枝莲纹香囊塞进她手心。借着硫磺灯芯的光,闻筝看见这香囊多了几处绣图,囊内有新添的纸条,却看不清内容。江风突然转急,吹散梅花香。
“明早我要北上。”舒筠将糖纸掷进江中,“还剩些未烧干净的档案……”
子夜钟声吞没了未尽之言。舒筠转身走向暗处,青布衫下摆扫过砖缝。闻筝望着背影解开香囊系绳,展开纸条——
“灯油兑煤油三成,可暖透廿六年雪。”
07.
地下甬道的霉味混着福尔马林的刺鼻,舒筠贴着冰凉的混凝土墙挪动。手电筒光束扫过铁门上的日文标识“特別移送”,她咬开最后一枚燃烧弹的保险栓,任务执行很顺利,等倒计时结束,这里的所有就会被烧成灰烬,而在这之前,还有时间可以逃离。火光照亮门缝里渗出的暗红——那是结冰的血。
不对劲。
舒筠猛地破开那道暗门,铁架上摆满玻璃罐,浮在浑浊液体里的人眼球像死鱼般瞪视着她,似乎是一个使用了很久的实验室,填充满了试验品。
突然传来金属刮擦声。舒筠举枪瞄准,却见一只皲裂的手扒住水缸边沿,腕骨细得能数清血管。那是个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年,脖颈烙着编号,脚踝拴着拇指粗的铁链,冻成冰棱的血痂把链子焊死在水泥地上。少年喉咙里发出“嗬嗬”声,溃烂的嘴唇翕动着,依稀是“救我”。
如果她不救的话,这个少年绝无逃出生天的可能,所以在那个瞬间,舒筠没有多想。
眼前突然浮现阿晴的红绒帽,那片烈焰中跌落的人影。
三枚燃烧弹倒计时蜂鸣骤然急促。舒筠捡起铁棍砸向最近的火警铃,抡起铁钳绞住锁链。链子崩断的瞬间,天花板轰然塌陷,钢筋如巨兽獠牙贯穿她的左肩。她用尽力气将少年推进通风管:“向前爬,莫回头。”
火焰吞没档案柜时,舒筠摸到胸口的玉坠。那是1943年空袭夜,闻筝用旗袍衬裙布条替她包扎伤口时塞来的。彼时防空洞的樟木箱后,弹片擦过闻筝后背,血渗进衣裙。黑暗里舒筠摸索着止血,指尖碰到对方衣服缎料,洞外响起尖锐的防空警报。闻筝笑着:“你这手比拆弹还抖,莫非是心疼我?”热气呵在她耳后,像某夜两人在秦淮河画舫共饮的那盏温黄酒。
火舌卷走半张《良友》画报残页,舒筠用最后的硝水在背面蚀刻诗句。“星沉海底当窗见”写到“見”字,烈焰已舔上手腕。她想起去年上元节,闻筝在黄浦江边与她放河灯时说:“诗要留半句,人才有念想。”
火光中,舒筠忽然颤然笑出了声。
还好我写了绝笔信啊……
可是重来一次的话,她依然不会选择见死不救。
没有哪次任务不险,只是这次的预感来得格外强烈,她在咖啡馆发现线人叛变之后,找纸笔写下了可能是最后的遗言。
若我死于黎明之前,代我去看看破晓的光。
少年艰难地爬出百米,怀里的枪管发烫,竹节纹在月光下泛起幽光,拼出燃烧弹埋设图——原来舒筠早将生路刻在其中。他攥着手枪嚎啕大哭时,地下传来闷响,冲击波震碎所有玻璃罐,福尔马林液混着血蒸腾成粉色的雾。
08.
闻筝收到了电报,只有“筠竹斋歇”四个字。
然后线人扮成卖元宵的小贩,把一封信和一袋物件交给她。
竹帘暗纹纸,沾茶渍与少许磺胺粉末。
[筝:
见字如晤。
见信时,我应已消亡于冰天雪地。若见茉莉开遍,便是我化春泥时。
前日托王掌柜捎去的竹帘可还合用?第三片帘骨需浸足十二时辰,曝晒时切记避开西窗——你晓得的,租界西楼的探照灯总爱灼伤新糊的灯纸。船票务必收妥,丙字舱第六箱第三件驼绒大衣内衬,缝着雅德利夫人的推荐信与旧金山领事馆密匙——海关盘查时,需咬半口奶油蛋糕,唇印须叠在收据上,此乃接头暗记。打点妥了,验货时若问起,只说是荣氏商行替雅德利夫人运的绣品样子。
上月修那盏双鱼灯,在竹骨缝里寻得片碎玉。想着你素来厌弃残缺物件,便自作主张熔进新打的火镰柄,就在筠竹斋放着,老地方,倒比原先的铜柄衬手。点时当心烫着,磺胺金贵,莫再为旁人的伤糟践了。
前日修那架斯特劳斯钢琴,琴箱内寻得半页《四季歌》谱。忆起那年空袭夜,你我蜷在霞飞路防空洞的樟木箱后,你哼着“春季到来绿满窗”,却走了音。我笑你歌技退步,你正色道:“曲为心声,乱世无调才是真。”
近觉百乐门侍应生神色有异,擦琴布上屡见蓝黑墨渍,怕是有人仿我笔迹伪造电报。你身份许是引疑,记得先毁迹于无形。这船票给你,也是想着你先去海外暂避。我知你是念过学堂的,想来温小姐天资聪颖,洋文必是不成问题。
昨儿路过霞飞路,见橱窗摆着鎏金自鸣钟。玻璃映出个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影子,发梢别着茶花,恍惚竟以为是你。细看才知是月份牌画里的烟标女郎,笑自个儿眼神愈发不济。
《良友》画报边角那阙残词,我补全了。硝水蚀得重了些,你将就着看罢。
不知这些物什能否交予你……当然,若这信不必展于你眼前,那是再好不过。
竹帘浸透时,莫忘添三匙煤油。
筠 绝笔]
原来香囊内侧绣上了新字,之前还不曾发现。
“愿化银丝缠世乱,不求珠玉饰太平。”
09.
闻筝在等她远渡的邮轮。
咸涩海风卷着新印刷的报纸,头条“东京审判开庭”的油墨蹭在闻筝狐裘上。她盯着未焚尽的《良友》残页上,舒筠用硝水蚀出的李商隐诗句依稀可辨——“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被烧毁)”
“小姐,请出示船票。”
汽笛震落桅杆积雪,她回头望见送行人群中有个戴圆框眼镜的人,正用莱卡相机对准同伴。桥东爆米花摊又响。百乐门霓虹醒转,映得满河残灯似血痰。风中飘来《月圆花好》的琵琶声,她忽地觉出腕间凉,原是翡翠碎碴嵌进皮肉多年,竟生出枚青痣。对岸残存的灯笼坊燃起大火,硝烟腾空时像极旧年元夕灯市,烧焦的竹骨噼啪声里,恍惚有哑女用火钳敲着《夜来香》的节拍。
多少年前的元夕,只有冲天而起的焰火,闻筝这样想。
“灯芯爆花时,硝烟味最像旧年炒栗香。”
为何会想起舒筠的这句话。
水面浮满庆祝抗战胜利的荷花灯,她却望见某盏灯芯裹着翡翠碎屑,如当年卡在竹丝里的裂隙,幽幽泛着前朝的绿。
远处飘来走调的吟唱。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10.
1946年元宵,闻筝在旧金山唐人街当铺,接过老板递来的银丝火镰。她本想将这火镰与银丝镯一同典当了的,免得睹物思人,华裔老板却说这镯子是这竹节纹是苏州錾刻法,自己家也有一套类似的首饰,在这异国他乡不如留个念想。
花灯烛光下,熔在柄内的翡翠碎屑泛起幽光,拼出极浅的摩斯码痕迹。她蘸着口红反复描拓,霓虹灯牌闪烁间,终于辨出那句未写完的诗:
“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窗外有轨电车轰隆驶过,玻璃震颤着映出无数人影。她忽然在某个穿青布衫的侧影里,看见舒筠耳后那点竹叶痕。追出门时,满街灯笼恰被海风吹暗一瞬,只剩火镰在掌心发烫。
她听见戏班子在广场中央戏台上唱《牡丹亭》,露出的三弦琴柄上缠着褪色缠枝莲布。领班说是一个肺痨女人当给她的,那个女人说要换船票去找妹妹。
唱腔咿咿呀呀地流转,主奏的三弦哑声时如乱世人的咳。
“原来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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