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倾梦晨社区-习书·月砚-习书阁

我的父亲母亲

2015年,母亲终于还是走了。

我还记得,那是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屋外雷声大作,母亲就这样躺在他和父亲的床上,手中拿着他和父亲唯一的一张合照,安静睡去了。

睡吧,这样睡了也好,也不用受苦了。

 

2005年的冬天,还差一个小时,父亲就能看到2006的烟花在天空绽开,可惜,死神还是先一步降临。

父亲是哈岚市的第一批缉毒警,说起来,1997年的哈岚特大毒品案是让父亲母亲走到一起的关键。1997年的时候,哈岚市局还没有谁对毒品知识有很深的掌握,而母亲就是父亲横跨了大半个中国不远万里从花州请来哈岚的。

那么远的距离,母亲还是跟着父亲走了。

就在刚开春的时候。

当时,母亲的家里只剩他一个人了。

冷冷清清的,母亲就守着三个冰冷的牌位和空荡荡的屋子过了好几年,我听伍舅舅说,母亲他在花州任教的时候,总是会对自己特别狠,晨跑十几公里,伍舅舅说,这也许是母亲想弥补当年没能那个雨天救下自己父亲的苦痛。

可是人没了就是没了,回不来了。

父亲把母亲从花州接回来的时候,母亲也没带什么行李。只带了沉甸甸的一摞书,还有几件衣服,和外公的血衣,一个打火机。

母亲从不抽烟,他只觉得满身烟味呛人得很,以前外公总是抽烟,母亲说了也不听,家里总是有呛人的烟味,盖过了母亲身上温柔的洗衣液的味道。

后来,母亲把外公的打火机放在贴着心口的口袋里,偶尔也会点上一颗烟,不抽,只是闻着这种味道,母亲总是这样,总是在麻痹自己,那么疏离,那么冰冷。

 

父亲把母亲接回来的时候,哈岚还是四月天,刚开春,天气也是冷得让人打寒颤。母亲刚落地就打了好几个喷嚏,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风衣。

父亲说,在哈岚,春天得当冬天过,前几天的雪,下得那叫一个大。

母亲没见过雪。他猜着,下雪?白茫茫一片,肯定特别干净吧。

母亲做梦都会梦见皑皑白雪,下了一整夜。

母亲在哈岚人生地不熟,刚进专案组时,母亲只是在旁边看着父亲和他的同事们谈天说地,母亲知道,他融不进去,那种感觉,对于母亲而言,已经很久没有了。

母亲曾经对我说,专案组就是一个温暖的小家。只是他刚来的时候,还没有找到打开门的钥匙而已。

后来,母亲在哈岚过了中秋,他望着天上的月亮,那么圆,那么亮,亮得他心里发慌,亮得他眼眶湿润。

“落叶归根不是迷信,无论你走得再快,走得再远,最后都是要回家的。”

这是外公曾对母亲说的话,母亲也曾在我去外地求学时当做送别。

中秋夜过后,父亲终于对母亲坦白了心意。他时时刻刻都想告诉母亲,哈岚就是你的第二个家,门永远都是开着的,就等着你进来,钥匙已经交到你的手里了,那就留着吧。

 

父亲总说,爱人如养花,母亲这朵来自花州娇艳的花,终于还是在哈岚落地生根。

父亲把母亲养得很好,母亲来到哈岚,终于能抱住最温暖的太阳,躲避花州的阴雨连绵。

父亲总会养着一盆一品红,我小时候总会问母亲,父亲的花为什么养的这么好,母亲说,那是因为爱。

父亲很爱母亲,这是我们全家人都看在眼里的。

他们两个也会吵架,父亲红了脸,他只看着母亲转身离去的背影,没有追上去。也就是那次,母亲差点丢了命。

父亲把母亲放下后他才发觉自己的双腿也在发抖,我从没见过父亲那样狼狈。

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没看见父亲对母亲红过脸,起了争执父亲也是会买些母亲爱吃的,说软话让母亲消气。

后来我问起父亲,如果那天母亲没有活着出来,你会不会怕。

父亲迟迟没有回话。

直到天黑吃过晚饭,父亲喝了几杯酒,把我叫了出去。

我们坐在外面,父亲透过窗户,看着屋里的母亲,他就那么看着,过了一阵子,他才跟我说。

“怕啊,我就怕你妈哪天自己走了。我把他从毒贩窝里抱出来的时候,我心里恨不得抽自己几个大嘴巴。我这辈子没那么怕过,也没那么后悔过,要是我不跟他吵,不跟他争这个理,你妈,也不至于落下个胸口疼的毛病。”

他看了母亲很久,看到他的视线变得模糊。

我清楚得看见了,父亲哭了。

我也看着屋里面,灯火昏黄,母亲吃着热气腾腾的饭菜,看着电视机里的节目,只是这样看着,我心里在默默祈祷,祈祷父亲母亲就这样过一辈子。

 

可是,事实怎么能尽如人意呢。

2005年,父亲还是病倒了。

在这之前,父亲的身体就已经累垮了,就像是一棵老树,几十年的风吹雨打早就让他落下病根,被压垮只是迟早的事。

11月的时候,父亲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了,母亲就守在父亲床边,握着父亲的手,母亲就怕父亲醒不过来,整夜没合眼。

后来,父亲还是走了。

父亲拉着母亲的手,双眼含着泪看着母亲,母亲也知道,父亲想再多看一看他,下辈子,再来找他。

给父亲办完丧事,我把关于父亲的东西都收了起来,我怕母亲看见又该伤心了,唯独忘记了窗台上那盆一品红。

母亲说,每天给一品红浇点水,晒晒太阳,就让他这么长着吧。

我心里都清楚,生长的何止是一盆花,那是母亲对父亲无果的思念。

 

 

2012年,父亲走后的第七年,母亲得了阿尔兹海默症。

我看着报告单怎么也想不到,怎么会呢,母亲那么一个聪明的人,怎么会得阿尔兹海默症呢。

我看着坐在椅子上微微闭着眼睛休息的母亲,还是忍住了。我不愿让母亲知道这件事,瞒着他也好,母亲已经够苦了,只是命运开的这个巨大的玩笑,又给母亲增添无尽苦痛。

我带着母亲从医院回到家里,一路上北风一直吹,直到吹红了我的眼睛,吹乱了母亲的步子也不肯停下。

母亲还是像往常一样,在那张行军床上坐着。这张床曾经是父亲睡的。母亲刚来哈岚的时候,父亲就会把他的床给母亲睡,而自己就挤在这张小小的床上睡。

母亲就那么坐着,看着窗外飘落下来的大雪。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母亲,更不知道怎么开口告诉他这个糟糕的事实。

“又下雪了,郑北。”

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心里一紧,转头看向母亲,而母亲却只是看着父亲的照片自顾自的说着。

我看着外面的雪,这场雪来的那么急,就好像是这个玩笑一样,不给我们一点喘息的空间。

慢慢地,我听不见母亲的声音了。

我跑出去看,母亲躺在床上睡着了。还好,只是睡着了。我这样安慰自己。

我过去给母亲盖好被子,摘下他的眼睛,轻轻放在五斗橱上。

在以后的某一天,母亲也会忘记我,忘记在哈岚发生的一切,也会忘记这个家。

 

母亲这一生都过得很苦,他就像是一颗轻飘飘的芦苇,被风吹,被雨淋,到了,还要被一场大雪压着。

我坐在母亲旁边守着,就像当年下雪天他守着我一样。我看着窗外的大雪,告诉自己要振作起来,父亲已经不在了,我要照顾好母亲的。

母亲在睡梦中呢喃着,声音是那么轻,我还来不及听清楚就被外头一阵风吹散了。

 

2014年,母亲的状态也急转直下。

他已经忘记了太多事,他忘记了要给一品红浇水,他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来到哈岚的,他也忘记了我的名字。

我握着他的手一遍一遍告诉他我是谁,母亲只是点点头,忽而他看着我,问我,“你认识郑北吗?你的眼睛长得好像他。”我尽力压制住自己的声音,我说我认得他,我认得郑北,郑北是我父亲,是你的爱人。

母亲看着那盆枯萎的一品红,对我说,“郑北去哪里了?花枯萎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我抱紧母亲低声哭着,你怎么能忘记了呢。

而母亲也只是轻拍着我的后背。

 

母亲把我忘了。

母亲终于还是把我忘了。

 

 

2015年的六月末,这一天母亲好像有预感,趁着自己清醒,给一品红浇了水,把父亲留下的几件衣服都叠整齐,拿着父亲的照片,躺在床上。

外面的雨下的很大,把我淋了个透,当我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安然睡去了。

再也不会醒过来了。

我没有家了。

我再也没有父亲母亲了。

 

多年后,我看着我的孩子,忽然就想起了父亲当年那句话,“我好好看看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见不到了。”直到今天我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父亲那时候就有预感。

我抱紧我的孩子,也许有一天他也会像那时的我一样,怀念着他的父亲和母亲。

 

我没有家了。

致郑北,顾一燃:

父亲,母亲,我好想你们。

父亲,母亲,我很感谢你们把我带来到这个世界,你们给了我一个温暖的,温馨的家,一个可以让我无所畏惧,让我永远都可以依赖的家。在家里,我总是可以肆无忌惮,我可以永远做一个孩子,因为我知道,总有人在爱着我,总有人在想着我。

父亲,母亲,自从你们走后,我总是能梦到儿时的场景。父亲没有病倒,母亲也身体安康,我总是无忧无虑。

我总记得儿时父亲出差那次,大概是在我六岁的时候吧。

我哭着,喊着,不让父亲去,我抱着父亲的腿,鼻涕和眼泪都蹭到了他的裤脚上,哭得撕心裂肺。六岁的小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是出差,只是怕父亲不要我了。

纵使父亲心中千万个舍不得,他也不能对不起自己的职业。父亲是缉毒警,他的命是国家的,当然要放下小家,保护大家。所以,他也只是揉了揉我的头,给了我一块大白兔,便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阳光照在他的警徽上,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哭着,闹着。最后还是母亲把我抱回去哄我睡觉,我也在阵阵温柔的童谣声中睡去了。

小小的我总会坐在院儿里看向门口,就期盼着父亲的小面包车开进来,给我讲好多好多故事。

等到父亲真正回家的那天,我飞也似地跑出去,挂在父亲身上,闭着眼睛安心享受着在父亲怀里的每一分每一秒。

真好。

只是这种场景,只能在梦里出现罢了。

母亲,你是不是还没有记起我?你和父亲已经碰面了吗?有没有像之前那样,背对着夕阳,说一些老掉牙的情话?

母亲,我真的很想你。

母亲,在无数个日夜我都在责备自己,为什么没把你照顾好,为什么没能治好你的病。父亲已经不在了,我不能失去母亲了。可是……可是我还是失去你了。

无数个夜晚,我望着窗外遥不可及的明月,心里只剩下无尽的思念,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投射到院儿里的影子也斑驳,连同我的思绪,也一同被拉回到儿时。

儿时的我总在望着月亮,躺在凉席上,听着我从来没有听过的故事慢慢睡过去,你和父亲就在我身边守着我。

母亲,我痛恨着自己的无能,痛恨着自己的无力。你总是开导我,让我从现实的泥沼之中挣脱出来,大步迈向新的旅途。

可是母亲,我以后的路都没有你和父亲陪着我了。

母亲,我总是被困在梦中的家里。

在梦中,你和父亲会守在我的床边,外面的雨下得好大,你会轻轻拍着我的背,轻声哼着摇篮曲,不知道要比外面的雨温柔了多少倍。

我曾以为,你和父亲都是超人,却忘记了你们也曾彼此相拥哭泣,也曾在夜晚彼此慰藉。你和父亲总在填补对方身上的空白,喘着粗气把两个破碎的灵魂拼凑成一颗完整的心。

一颗完整的,炽热的,跳动的心。

父亲,母亲,我很想你们。我知道,这封信永远也不会有回音,没关系,就当做你们最后再陪我说一次话,权当是为了让我好好哭一场。

儿时很小,怎么也没想到,在十几年后,两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都会变成矮矮的坟墓。

父亲,母亲,能不能来梦里看我一眼,就当是再陪那个小时候害怕打雷的我说说话。

父亲,母亲,我爱你们。

父亲,母亲,我想你们。

父亲,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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