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来了啊。”
我转过身,是我昔日的好友。
“嗯,回来了。家乡变了好多,你也……变老了。对了,老宋呢?”
他微微颔首,“老宋?老宋不在了。”
“不在了?”
“他三天前就死了。”
我沉默着看向远处的群山连绵,一座,两座……无数座的群山靠在一起,都好似牢笼,拢住了我们这些人的不值钱的命,还有那早已经枯死的被视为不忠的信念。
我出生在这里,一个贫瘠的山庄,这片土地上有我的祖祖辈辈,他们和我一样,出生在这里,生活在这里,长眠在这里,埋葬在这里。从出生起,我的阿娘就告诉我,我的使命就是留在这里,陪伴着这里的一山一木。阿娘说,我们是一辈子要留在大山里的。
每每当我看到头顶飞过去的鸟儿,我在想,我什么时候也能像他们一样,能够生出翅膀。
鸟儿啊鸟儿,你可知我有多么羡慕。
儿时的我,总是会偷偷爬上那棵老树,站在粗壮的枝桠上,抬头看着燕子飞去的方向,它们飞过树林,飞过山峰,最后消失在天空里,群山连绵,挡住的不止是燕子的身影,还有我们那些可怜的还未萌芽就被掐灭的,那可笑的对自由的向往。
后来几年,家里又多了两个孩子,都是男娃子。山沟沟里的男娃子是块金疙瘩,是全家人都会捧在手心的宝贝,我这个女娃子,自然就成了最没存在感的一个。
除了需要钱的时候。
阿娘说,让我早些嫁人,那些彩礼钱也能给弟弟们添两身新衣裳,让他们吃点肉。但我不愿意,我要走出去,我要看看山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一望无际的海,还是更高的山。
我看着外面的青山挡住燕子的路,这一看,就看了十几年。
后来,我慢慢长大,十八了,长到这个年纪就代表要出去做工挣钱了,阿娘身子不好,阿爹在外给人做长工补贴家用,可是单凭几个子儿,怎么能维持我们一家人五口人的温饱呢。
阿娘又一次把我叫到身前。我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那声音像极了这座破屋子的叹息声,扎得我心都疼了一瞬。
阿娘就坐在炕沿,手里捏着一个红纸包。扑簇簇跳动着的煤油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瘦,几乎要挨到角落里的那口米缸。
“妮儿啊,你来。”
阿娘的声音比平时都要温柔,我知道,也许这个家已经容不下我了。
果然,当我走近,看见阿娘手里攥着的红纸包上贴着一个“囍”,我的心往下一沉。
“妮儿啊,前村李家的男娃子,人长得壮实,家里有牛,也能维持生计。”阿娘把那红纸包往我手里塞,“下月初八是个好日子。”
那红纸包烫手得很,我知道里面是什么,二百块钱,还有我的生辰八字,这就是我的命,二百块钱,买了我的命。在这山沟沟里,女娃子都是被明码标价的,谁家看上了,就能留下价钱把人买走,从此以后当牛做马任劳任怨,就算是打死了,也不会有谁说你半句不是,因为在这里,本就是把女娃子当成换钱的工具。
“娘,”我的声音有些干涩,“我不要嫁人,我要去山外面。”
娘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她把红纸包拍在桌子上,“混账话!哪儿有女儿大了不嫁人的!像什么样子!山外边?山外边有什么好的!都是一样的穷乡僻壤!都一样吃不上饭!你一个女娃子,出去干什么!”她看到我的眼泪,终于还是软下了声音,“李家条件不错,你嫁过去,受不了委屈。”
“娘,我不嫁人。”
阿娘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她看着我,半晌才幽幽叹了口气。
“妮儿啊,你认命吧。”
认命。这两个字沉甸甸地压了我十八年。
那天晚上,窗外边的月牙儿也变得惨白,月光真亮啊,亮得让我心寒,我听着西屋弟弟们的鼾声和阿娘的歌谣,心被狠狠地揪了一下。我鬼使神差地爬起来,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只有几件单薄的衣服,和一本书,是五岁的时候阿爹送我的,他从他主家求来的。
我背着行李出了房门,小院儿真亮堂啊,亮得能看清楚我的脸,上面挂着泪。我爬上墙头,我就快要出去了,却惊动了院儿里那条狗。
狗叫声把阿爹阿娘都叫起来,慌乱之下,我一脚踏空,摔下了墙头。阿爹看到我的行李,气得几乎要吐出一口血来。
他把我拽到堂屋,让我趴在长凳上,木头棍子一下接一下地落在我的身上,钻心地疼。可我的眼泪就是不肯流出来,是不甘,是倔强。
煤油灯的火舌舔舐着我的影子,我的后背火辣辣地疼,那些疼痛在提醒我,我似乎走不出去,这个山沟沟里圈住了我们几代人,连同那未曾萌芽的梦想,一起被湮灭。
我终于还是嫁给了李大牛。
一年,两年,三年。
三年过去,我竟然从未再有过走出去的念头,每天留在山里,相夫教子,慢慢枯死在这儿。
第四年的雨季,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小先生来到这里,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月白长衫,洗得有些泛灰了,清俊的脸上戴着一副金丝框眼镜,看起来实在是个清秀书生。
他说他的学生都叫他黎先生。
他在这里办了个学堂,不要钱的。
我笑他傻,在这山沟沟里办一个免费的学堂去教人们识字,这太荒谬了。
他说:“想要从这儿走出去,就得先识字。”
走出去。
这三个字像是一颗石子砸进平静的海面,顿时激起涟漪,又像是夹在石缝里的一颗种子,冲开一块块石头,直直冲到天上长成破天的大树。
“走出去。”我又重复了一遍他的话,煎熬和矛盾吞噬着我,“走得了吗?出得去吗?”
他点点头,“出得去,出得去。这样,我先教你,我们再一起去教别人。”看向我的眼神里满是期待,我却动摇了,我真的能走出去吗?我真的要抛下我的家庭吗?
这份动摇直到五天后。
“老宋,你怎么样了?”
我推开陈旧的木门,老宋躺在床上——说是喊他老宋,其实也就比我大了一两岁,只是他总是有一两根白头发,还总是佝偻着背,所以我们就叫他老宋。
老宋的房间很整齐也很简单,一张书桌,上面有些密密麻麻的坑洼,摆着几本破旧的书,有些已经破得太严重,看不到原来的样子了,还有半截铅笔,一个写满字的旧本子。
他躺在床上,面黄肌瘦,眼窝都要深深陷下去,可他双眼睛里还闪着诡异的光,像是对某种东西的向往,渴望,更像是要爬到某个光明的地方。
“花儿,你来了啊。”老宋的声音好像是一块砂纸,粗粝,低哑,好像就快要断掉一样。
“我来看看你,怎么病这么重啊。”
老宋摇摇头,又是气若游丝的声音,“治不好了。”他转头看我,“阿妹,你要走出去……”
他的眼神太炽热,在这个破屋子里把我灼伤,我不敢看他的眼睛,那双眼睛就好像是一点星火,就快要把我用力熄灭深深埋葬的愿望又燃烧起来了。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攥紧了。
“老宋,你先好好休息吧。”
黎先生在这个免费的学堂里教了一个月的书,每次来的学生都寥寥无几,但是他好像从来不会放弃,他说,只要有人来,就一定能有人走出去,总会有希望的。
希望总是有的,它会在绝境中冒出芽,又会在逆境中被掐灭,又会萌芽,循环往复,痛苦,再生。
在一个月的雨天,他说,他要带我出去, 走出大山,离开这里。
可我有家庭,有我的男人和我的闺女,我要抛下他们吗,我如果走了,就是被视为不忠,被贴上各种标签。可不走……我就会枯死在这儿了。
在大雨里,我看着黎先生撑着油纸伞离开,轻轻地,静静地,消失在滂沱大雨中,就像他来时一样,悄悄地出现,又静静地离开。
但是他留下的东西——那三个字,“走出去”,已经悄然落地生根。
月牙儿慢慢挪到东屋,月光照得我的房间亮堂堂,我又像儿时的那一晚一样,收拾好了行李,留下了给我闺女上学的钱,自己只带了一张车票和路费,去城里的车票是黎先生离开的时候塞在我的菜篮子里的,它皱皱巴巴地躺在那儿,却好像有一种魔力。
我终于还是离开了。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我的家,是我的家,也是困住我的地方。这座山,拢住了太多太多人的命,我们都太想去看看山外边是什么,到底是海,还是更高的山。当我再听到鸟鸣,那似乎是一种终于冲破牢笼桎梏的感慨,终于,我出来了。
山外边,到底有什么呢。
我坐上了去城里的车,靠着玻璃,闭着眼睛,似乎看到了车水马龙。
……
山外边,还是山。








请登录后查看回复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