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步踱过盛夏的长廊,诗是青枝、鸣雀、蔷薇与蝶翼的合集。
我独自倚坐在校园一角,头顶上是梧桐树浓绿色的阴影,繁茂得不见天日,空气里是梧桐叶的清苦。浓绿色的阴影浓密而厚重,隔绝了日光如金梭般穿梭的轨迹,也隔绝了远处隐约传来的嬉笑声与脚步声,像是被时光遗忘的角落。
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一片缓缓飘落的梧桐叶上,我竟较真地默数飘落时翻转的次数,再垂头看见它静静停至脚边,似飞鸟振落的尾羽,似一只不慎折翼的蝶,着几分易碎的脆弱与诗意。
我低头,指尖微微蜷缩,正伸手拈起它时,一双白色的帆布鞋踏进视野。随即是青提的气息和薄荷味的尾调,与气泡水瓶贴到脸颊上的冰凉,激得我打了个轻颤。我抬起头,对上一双盈满盛夏的眼眸,藏匿草木生长的绿意,盛着一整个夏天的璀璨。
“是你。”我没有料到她会来,拍去长椅上的积灰,为她腾出位置,眼尾在我自己也不知何时荡漾出一抹笑意。她顺势坐在我旁边,把渗着水珠的汽水递给我瓶身的水珠顺着瓶壁缓缓滑落,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喏,你最喜欢的白桃味,给你买来了。”她的声音像林间的鸟鸣。
“谢谢你,”我伸手接过汽水,指尖触到冰凉的瓶身,扯出一个笑容,正准备压下心底那点莫名的低落,调整好情绪,然后展开一个话题。
但是我没想到——“你怎么今天早上看起来不太高兴?”她直白道,语气却比往常降低了几分,像戛然而止的吉他尾奏。
我僵住了,没想到她会这么说。我默不作声,指尖微微用力握着手中的汽水,只是讷然,内心却惊讶于她怎能如此敏锐地觉察到异常——我自认为已经掩饰得很好,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容,言行举止也与平日无异。
良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没什么事呀。你看错了吧。”
她轻轻“切”了一声,随机伸出双手,轻轻搭上我的肩:“你怎么样我还不清楚吗?我们都认识多久了。”她的目光直直地望着我,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的眼神里和往常有不一样的东西,你看起来心情不太好,真的很明显诶。有什么不能告诉我嘛?和我说说吧。”
我思索片刻,不知从何说起。困扰着我的缘由显得我太自作多情而敏感,那些纠结与敏感,像一团缠绕着的丝线,即使面对她我也一时哑然。
我在心里偷偷打草稿,试图理清思绪,它们却又如同野草般缠绕又打结。
从何说起?我不知道。我们二人同班,又因为喜欢写作而熟识,我看着她笔下那些灵动的文字,我仿佛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同样痴迷于用文字记录生活,同样喜欢在字里行间寄托心事。我们平时常常写写画画,在彼此的草稿纸上洋洋洒洒写下一段话,或把诗藏在折叠的小纸条上,在课桌缝隙间悄悄传递。
我独自写诗时又总爱琢磨过去,我太纠结,喜欢对写下的每一个字精雕细琢,又总皱眉觉得与自己的期望事与愿违;我会默默背下哪怕藏匿在书籍最角落自己却喜欢的词汇或句子,总觉得那如同拾起陌野里结出的果或细嗅无人处绽放的花;而人称有意义的书籍我也会买来阅读,即使它们晦涩难懂。
我也曾满怀热忱地尝试把它们运用到自己的写作中,拿本子记下自己倏忽涌出的思绪,或脑海里浮现出的随笔,生怕它们稍纵即逝。我渴望有更多人能看见我,或夸赞我的文字。那些不切实际的渴望,现在想来却颇似沉寂的花瓣追随盛春,像一场只有我一个人的幻想的癔病。
久之,我不认为我的天赋足以让我写出那些名句,而我又常常因为自己的风格而苦恼,思索自己的辞藻是不是太堆砌或平庸。我默默把自己的文字与他人的对比,像在破碎的镜子里翻找虹光。想来我的文字太拙劣,每每绞尽脑汁,却在白纸上徒留下生硬而刺眼的痕迹,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或许真的太平凡,只是患了一场文艺病。
我身两侧是春水渡过,而我却似停滞的小舟。
我沉思着,眉头紧锁,仍有千言万语想诉说,却仍固执地保持缄默。
良久我还是开了口,很慢,很纠结地把那一些乱七八糟的心事和情绪全都向她吐露。
我说着,心绪却慢慢平静下来,耳畔晴空里的鸽织成一张温柔的网,直到惊风落耳,我才缓缓说完。
我尾音坠落,垂头,目光死死锁住地上一片梧桐叶,只担心她会因为我矫揉造作的理由嘲笑我。我紧紧抿住嘴唇,心跳仿如擂鼓,如一只蝶翻飞般。
枝桠倾落浮动的树影,粘稠的日光浸泡空气,如同蒙上了一层胶着朦胧的滤镜。我听见她轻笑一声,心间一紧,像一根绷紧了的琴弦,等待着重音落下。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她说。
她轻快如雀的声音在我愣住好几秒后才溜进我耳畔,我愣住了,不由得心下一颤,惊奇于她与我预想截然不同的回答,我本以为她会觉得我矫情,或是安慰几句无关痛痒的话。我于是侧耳听她娓娓道来。
“我们都是在自己的茧里挣扎过的蝶,”她说,拈起那片我未拿起的落叶,有一缕日光从叶片的罅隙里穿过,映在她眼尾,“你不必因为这而烦恼。我曾经也思考过,别人能从我的文字里读懂我的意思吗?他们会不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偷偷议论我写下的东西,我的措词是否恰当,我的辞藻是否华丽。但后来我发现,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我会因为我能够写下我所喜爱的东西而感到快乐,我记录我生命中的诗与梦,那些转瞬即逝的东西。我不需要有太多人来读懂我,对我来说,只需我自己,或不多的好友能够理解,便已经足够了。”
“至于风格或灵感,我之前也常常痛苦,脑海内的想法也总是枯竭,我也会埋怨我笔下写不出我想要表达的内容,写不出惊世骇俗的文字。但是,我至少在重读它们时,能看见曾经写下它们的那个无论是什么样的我。
“我们都患过这一场文艺病,”她顿了顿,目光温柔地落在我脸上,语气带着几分坚定与释然,“我们或许不是天才般的人,但我们至少真切地爱过文字,吻过我们笔下盛夏的诗,我们爱自己的文艺病,我们可以作为自己的缪斯。”
她话音落下,望着绿意缠枝,日光和暖蜿蜒在她眉眼,她脸颊染上几分蔷薇色,瞳孔里仿佛书写一首十四行诗。
我心底一阵震颤,仿佛万蝶振翅而过,我曾苦苦跋涉过的那条自我怀疑,自我否定的环形回廊开始崩塌,碎石坠响,激起池塘半池涟漪,长藤与青枝疯长。
我想,我们撰写自己的文字,也撰写自己的人生,无论如何,有自己热爱便已经足够,毕竟热爱本身,就是一件无比美好的事情。
再想起那些被我珍藏在抽屉里的笔记本,有些纸页已经泛黄发脆,但我翻开它们时,那些稚嫩的文字依旧历历在目,时间没有把它们化作一缕灰烬,我反而看见那个对文字充满热忱的我。
我在那些诗行里,看见青枝、鸣雀、蔷薇与蝶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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