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鸣笛声仓促,顶灯红光旋转飞速,在暗夜之中格外突出,我死死攥着母亲附着薄汗的手,咬紧牙关不安的看向她,仪器的“滴,滴——”声像催命的钟声,不给人喘息的余地。
痛楚袭上心头,看着母亲被推进急诊室,我的身形一晃,这该怎么办?我能做些什么?
我是时朔,刚大学毕业不久的实习生。虽身处单亲家庭,但母亲开明温柔,更以一己之力供我读完大学找到工作,生活便是如此,平淡简单,幸福快乐。
“朔朔,在公司,既来之则安之,可不许向老板同事耍小脾气,出入社会,总要懂得一些道理,但若有人欺负你,可没有受气的道理!”母亲叮嘱着我,一如过去二十几年来的悉心教诲,温柔而不失力道。
“哎呀,知道了,一会儿你就要说什么‘时朔,妈妈给你起这个名字,是希望你果决,坚韧,有破釜沉舟的勇气’,说过多少遍了,我都背过了。”我洗着碗,无奈的应声,想起些什么,愉悦的说,“等我这个月发工资,女儿肯定请你吃饭!”
没有等来想象中母亲欢快的应答声,反听到几声闷哼,我急急跑到客厅观察母亲的情况时,她已经倒地昏迷不醒了。
“医生,我母亲这是……”见医生走出,我调解着沉重的心情,焦急询问,医生的面色并不好,这更令我警铃大作。
“令母的情况暂时稳定下来了,但这是急性病,最好尽快手术,若是拖延到下周,我们也不能保证康复情况。”医生似是看出我的窘迫,无意叹息。“尽快找家人筹手术费来吧。”
“多少?”
“手术费及后续住院等费用,小丫头,你至少要筹来10万。”
这话于我而言像晴天霹雳,母亲为供我上学,省吃俭用,家中并无多少积蓄,更因当年执意独自抚养我与家人闹掰,我更是才进入职场,还没有攒下钱来。
但我不能认命,何况躺在医院病房中的是我的母亲,是我那个于我有大恩的母亲,没有母亲,便更没有今天的我。
我逃出医院,跑回家中向朋友,亲人纷纷打去电话,更翻出了陈旧的通话簿,企图寻找一些希望,亲人,朋友,旧识,若真的有一线生机呢?若真的……能呢?
“小朔啊,不是舅舅不想帮你妈妈,前些日子,舅舅才翻新了老宅,你母亲也是知道的,这五千,已经是念在一家人的情分了。”
“朔朔,我也才刚毕业,与你的情况差不多,帮你也是杯水车薪……”
“你母亲这么多年奔波劳累,如今这般倒是让人遗憾,可小朔你也知道,我也不在多么富庶的家庭,还有自己的生活,”
千凑万凑,也不过凑了两万,离十万的手术费用,相差甚远。医院那边等不起,短时间银行贷款批不下来,以自己的收入水平更贷不到其他借贷款……
“对不起小姐,以您现在的条件,暂不符合我们借贷的申请条件,建议您找可申请的人或提供抵押物……好的,预祝您身体健康。”
真是……要疯了。
手指飞速滑动手机屏幕,试图寻找可用的线上贷款方式,“综合评分不足”的文字频频映入我的眼帘,又看着医院发来的催款信息,现实的金融规则竟是如此冷酷……母亲,我该怎么办?
……嗯?
质时贴现所?
这更像是一个玩笑的帖子,可鬼使神差的,我还是打开了它,病急乱投医,我等不起,母亲更等不起。
你知道你时间的价值吗?
你能承担拖延的代价吗?
信用于我们无关紧要,时间才是标准。
时间,将是你最后的唯一的“资本”。
半小时后,银杏巷九号半。
银杏巷在附近最古老的旧城区中,自经济发展愈发繁盛,前面似乎早已忽略这古老的地方,一路走来,也只有零星一两位散步的老人。
而,九号半?
我狐疑的走向九号,这是一家陈旧的理发店,天还没有黑,却已挂上了“已歇业”的牌子,转头,却见9号与10号的旧仓库中央……有一条狭窄的巷子。
没有办法了,时朔,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不是吗?母亲还在病房,你怎么敢,又怎么能退缩呢?
紧贴墙面,总算走出了这条狭窄小巷,一座矮小的木屋,模糊到近乎看不清店名的匾额。门虚掩着,像是在等着什么人,等着……我吗?
“质时贴现所,欢迎您。”
和外象一样,这家门店内亦是一片陈旧,透露着些许年代感,像是与外界隔绝了几百年,简直不敢相信那条帖子的真实性。
这里的光线比巷中更暗,让我不自觉的眯起了眼,货架上摆着不知哪个朝代的古董,柜台……柜台后有一个人!
他站的笔直,没有面部表情,像对外界一切没有反应,走上前去,看着老板像雾蒙了般的眼睛,缓缓伸出手摆了摆:“老板?”
他突然握住了我的手腕。
?!
那双空洞、毫无波澜的眼睛平视着前方,看向了我,我低头看向老板握住我手腕的手,苍白却有力,拽的很紧。
这个人真的……是人类吗?
“你想要典当时间,来换取什么。”他松开了手,停下动作,转眼询问我道。
“我的母亲住院了,需要很高的手术费,所有的办法我都想了但……!”
“废话便不必说了,那些事情都与我无关,你只需要告诉我,你需要多少钱。”
“……10万。”
老板似乎早已料到,微幅度的点头,像宣读游戏规则那般缓缓开口,令我心头一惊:“典当你未来有效的一年时间,可换取人民币10万元。赎回条件为,从今日为起,一年后,支付双倍现金和10%的时间利息,这是逾期不还,本店将再次收取您1.1年的时间。”
……一年的时间?双倍现金?
“小孩子都知道,一寸光阴一寸金?”我急切的质问,并不接受这样的结果,“十万,来换我一年的时间?你们的时间是不是未免太廉价了?”
“换,与不换?”
老板冰冷的询问,母亲病发时的呻吟,医院催款的急促,此刻压的我喘不过气来,这确实是能救母亲的救命稻草,可是稻草连接的……明明是深渊。
“我换。”母亲于我而言是多么的重要,我不想失去她,哪怕牺牲了一年的时间,哪怕背上了20万的债务,我也不能,见她不救。
老板走回柜台,从中拿出了一张泛黄的契约,上面赫然已经写好了我的信息,但我已无所顾虑,咬牙按上了手印,他又突然扔来一个破旧布袋,从未绑紧的袋口,我认出了,这就是我需要的十万。
“十万,自行点清。”
口袋装的十万现金,散发着淡淡的霉土味,沾染着时间与尘世的气息,明明是我日思夜想的救命钱,在老板这,远不如那张契约,不像是钱,更像是一包废纸。
而母亲的命,竟系在这在老板看来无关紧要的,皱巴巴,甚至还散发着霉味的纸片上?我更是付出了未来鲜活的、未知的一年时间?强烈的荒谬感袭上心头,钱在这里不值钱,时间才是唯一的价值,可时间……也竟是如此廉价。
可这虽是枷锁,却也是希望。
哪怕身负20万的债务,哪怕失去了一年的时间,哪怕心生荒谬、怪诞与罪恶,母亲,我无悔的。
没有人询问这笔钱的来历,更没有人怀疑这笔钱,质时贴现所中所发生的一切,更像是一场梦,一场荒诞的梦。
“凑来十万,不容易吧?”病床前,母亲虚弱的询问,苦笑道,“过去我不希望你活的太累,可我却自己打破了这一切,朔朔,妈妈对不起你。”
“没事的,母亲,我努力工作,慢慢还就好啦。”我故作轻松,扬起一抹笑容,“母亲现在最重要的是,养好身体,才能不让我分忧,等你身体好些了,我去兑现你还没答应的承诺,女儿请你去吃大餐。”
“好。”
可接下来的日子,如想象般忙碌,让人喘不过气来。典质时间时我想,虽然20万看起来遥不可及,但在这个世界上不缺有每秒钟便日入过万的人,那些人虽不是我,但我若足够拼,二十万,总会挣到的。
失去了未来未知的一年时间,令我生了一场小病,我知道,若是还不上那20万,质时贴现所再次抽取我的时间,我的身体,未必遭受得住。
我不敢浪费拥有的时间,不论所实过的,所虚度的,当时间标上了价钱,当每一分每一秒都有金钱流过,都有着时间抵押带来的紧迫感,我不敢,更不能懈怠。
提高工作效率,压低生活成本,辅导小学生作业,接取小时工,金钱一笔笔流入我的账户,可我却仍没有安全感,离二十万,太远。
照镜子时,我会留意新生的白发,我不知那是失去一年时间的代价,还是过于辛苦劳累的印证,长时间来,我甚至会去看脸上有没有新生的皱纹,二十万债务的压力,老去的压力,压的我喘不过气来。
“小朔,你一天天这么辛苦,到底为了什么呀?”同事见我每天奔波,疑惑询问,“我们的工作稳定,又恰恰年轻,何必把自己逼的太苦太累,你这架势,就像是欠了别人几十万一样。”
我苦笑,怎么不是呢?
但我根本不敢提及自己用了一年时间典质出十万,背负了20万债务的事情,哪怕那个人是友好的同事,哪怕那个人是我的母亲。
“没有啦,年轻人就是应该奋斗嘛。”
可一年时间,怎么会这么快……?
在重复的忙碌与奔波中,离一年时间的期限竟只剩了一个月,我明明已经足够的拼命,已经足够的努力,可离20万,依旧天方夜谭。
而新一届毕业生的到来,更是推动了公司进行裁员活动,我相信,这一年来的足够努力,公司定然是不会裁决我的,可当我在裁决名单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时,一时喘不过气来。
我不能丢去这份工作,哪怕那二十万赚不到,我也不想再失去些什么了。
几乎是发疯了一半,我冲到管理人旁,情绪激动的诉说着自己的不解与委屈,而管理人尬笑两声,无奈的拍了拍我的肩:“那我只能实话告诉你了,时朔,你本来没有被裁掉的,但经理的一个亲戚最近在找工作,你也知道,现在的工作不好找,实在是没有空位,便只好将你顶下去了。”
……荒唐。
“你知不知道这项工作对我来说有多重要!怎么能因为一个……”
“时朔。”管理员打断了我的话,冷漠的看向我,眸中全然无了刚才的笑意,“既然在这社会上打拼了几年,就应该知道社会的规则,弱肉强食,又何必觉得不甘呢?”
我想去辩解,更想去揍他一顿,可我终究是无力,无力去辩解,无力去施行。
“母亲,半年前我就答应过你,要请你去吃大餐的,这半年来你一直推脱,这么心疼女儿啊?”尽管我被公司裁员,母亲依旧笑呵呵的,安慰着我,工作总会找到的,面对我的询问,她却默了声。
“朔朔,你这一年来已经很累了,母亲又怎么好再麻烦你呢?”母亲扬起笑容,像过去一样温柔的拍着我的头,“你要知道,这世界上没有过不去的坎,你坚韧的品格,便是这世上最好的礼物,妈妈希望你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所以才给你起名叫时朔,你忘了吗?”
再次听到这句话,我霎时红了眼眶,积压了近乎一年的情绪喷涌而出,我抱着母亲,无声的哭泣。
我真的很累。
可我说不出口。
时间临近,看向自己存下的,不足十万的金额,心头的愁绪更甚,我知道自己无力偿还那二十万,更不知该如何想办法将那一年时间赎回。
去借钱,当年10万尚且借不到,如今又怎么会呢?
去贷款,我依旧是那个当年的黄毛小丫头,相比结果与当年差不多。
质时贴现所。
或许我可以,再次贴现出十几万,来偿还这二十万的债务,将我抵押的那一年时间赎回呢?以用来解我现在的燃眉之急?对,对!未尝不可呢?
!不可以!
这个念头刚出,便被我压了下去。再次抵押自己的时间确实是个办法,可抵押了之后呢,自己又应付出多少时间?又应偿还多少债务?这明明是潘多拉的魔盒,这明明是一个通向死亡,通向毁灭的恶性循环!
时朔,你怎么能呢?
你怎么甘心被这家典当所,奴役一辈子?
可若是我逾期不还,我将再次失去1.1年的时间,总共失去了两年多时间,我又会生一场怎样的大病,又会造就怎样的后果?
我突然想起了母亲的笑容。
想起了我与母亲过往的点点滴滴。
想起了……没有背负债务时的快乐时光。
即便失去了那些时间,可我还有母亲,我还有未来,我还能自由的活着,黑暗之外不是没有光明,我怎么能……将自己的时间再次抵押给质时贴现所!
是阴天,寒风瑟瑟。
我缓缓的走向那所深印在我心底的店铺,它依旧如此的陈旧,如此的安静,如此的没有生气,如此的……让人心生畏惧。
透过店铺的玻璃橱窗,我看到了自己憔悴的面庞,过去她张扬明媚,一年前她卑微无助,如今,她冷静果决。
门依旧虚掩,迷惑着人们走进,去达成那邪恶的交易,可我根本无心再走进去。
我缓缓从包中拿出那份契约,它仍然陈旧,截止日期微微发着红光,我漠然的看着它,契约?你明明是束缚我的枷锁。
纸张碎裂的声音在沉寂的这里显得无比刺耳,碎纸屑随风飘扬的瞬间,我深深松了口气,与此同时,强烈的疲惫感袭来,我撕毁了契约,果然,如规则一样,又抽走了我的时间吗。
尽管虚弱,可我自由了,再也不会被这所店铺若控制,若奴役了,不是吗?
脚步虚浮,可我终于扬起了笑容,母亲还在家等着我,我还有没有兑现给母亲的承诺,我还有未来,我是自由的。
走出巷子时,一个年轻男孩撞上了我,看着疲惫不堪,他的焦急模样,像极了一年前的我,无措,慌乱,悲怆,可他走的方向,明明是……
质时贴现所。
“你要去……”
他似乎是听懂了我的话,但时间紧迫,急急应声:“对!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
“你不能……”想起自己这一年过的日子,我想劝说他,想让他停下来,想阻止另一个人走进深渊。
“这是我最后的办法了。”他打断我的话,走的决绝,没有给我丝毫挽留的余地,“我别无他法。”
我看着他,更像是看着过去的自己,一时迷茫,若是过去的我,会希望有人劝阻我奔向这唯一的希望吗?
不,不对,这不是希望!这是深渊!
再次看向那个男孩,他的手已附在质时贴现所陈旧的木门上了,他在犹豫,在踟蹰,想当年的我一样……
“不行!不能去!”
我大喊,可并没有将他劝阻,犹豫后,踟蹰后,他果断的推开了那扇门,走进了那间昏暗的店铺,走进了深渊。
我僵在原地,身体不住的颤抖,它又一次,埋葬了一条充满希望的灵魂,又一次,埋葬了一个过去的我吗?
恍惚中,我再次听到了那冰冷的,没有情感的,毫无波澜的声音。
像从地狱传来的声音。
“你想要典当时间,来换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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