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色彩是一种暴政。

    数不胜数的花朵肆意绽放，与蓝天争辉，同世界夺彩；色彩饱和的近乎疯狂，空气之中弥散沉坠着时间，令人蹙眉的甜腻——蓝天与大地，尽是一片盛华，却无声、溺毙。

   “蓝姨今天看着心情很好哦。”

   “光光，你挡到阿珠的阳光啦！”

   “刀疤爷爷好！今天有想阿遣吗！”

     阿遣在这绽放的色彩之中奔跑跳跃，时不时同“朋友们”搭上两句话，奔向这方天地中心的千万年古树前，气极的撇嘴，傲娇道:“不想不想，阿遣也一点不想刀疤爷爷！”

    可回复她的，是静寂，连风扫过的声音都没有，阿遣稚嫩的声音极为突兀，不知愣了多久，阿遣缓缓抬手附在古树长而大的“伤痕”上，默默闭眸低头……

    “今天，这个世界还是只有我的声音。”

    世界的尽头是哪里，阿遣不知，走到尽头能看到什么，阿遣不明，可她清清楚楚的知道——她的世界，这片永远不会凋零的花园，只有她独在，独往。悲欢喜乐，仅属她一人。

    当世界变成这个样子，她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与花花草草玩着单向的过家家，听着自己的声音在世界中回响，一遍一遍沉痛着自己的内心——“刀疤爷爷，我真的受够了。”

     寂静。

     像是这个世界所有的声音都被吞噬了一般，唯有沉淀了不知多少年的实质静默，在阿遣看来，比任何的噪音都要震耳，都要痛苦，那份痛苦没有附着在耳，反沉在心。

    温热的泪毫无征兆的从眼角滑落，浅浅的滴在古树的疤痕上，却近乎是那一瞬间，阿遣感觉到陌生的力量席卷着她，令她眩晕，令她昏睡……世界好像不再是那被打翻的调色盘，变成了压倒性的银灰。

    ……银灰？

   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阿遣猛地睁眼，耳听是嘈杂的能量乱流声，目及是银灰色棱角分明的高耸几何建筑——没有她世界那片不朽花园的强烈色彩，只要数不清看不见的线条和他看不懂，道不明的东西。

    像是，绝对秩序下的冰冷。

    阿遣好奇的看着这一切，猛然停住了目光，她看到了——

    一个“人”。

    在她的世界，她的“不朽花园”，唯一可以移动的，可以言语的，对得上她记忆中“人”的概念的，只有她自己。可这个时候，离她不远处，活生生站着一个“人”，是同类！

    这不是她的又一次过于孤独所产生的幻想吧，这一定不是，像这个世界一样，陌生……但，尽是希望！于她而言的，希望！

    她感受到了自己心跳的剧烈跳动，不是于新事物的恐惧，是爆炸一般的狂喜雀跃，她跌跌撞撞的来不及把眼角余留的泪珠抹去，下意识伸出手想去触碰“他”，去触碰这个“同类。”

    “你……！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你是人类，这里有很多人类对不对！”

     那有着不似天生完美轮廓却漠然的面庞没有震惊，那身影没有迟疑，它……A993，淡定冷持的后退半步，避开了阿遣的怀抱并开口了……但那声音毫无波澜，冷凝的像一块陈铁:“未知有机生命体，无权限，入侵者，说出你的来历与目的，否，按《零区安全法则》，将对你实行终结指令。”

    阿遣的笑容僵在脸上，呆呆收回手，她这才仔细的看向了这个她所以为的“人”，它的眸色幽蓝……确与她有着太多的出入。

    可……权限？她的来历？《零区安全法则》又是什么？终结指令是……杀了她吗？

   “什，什么东西，入侵者说的是我吗，终结的也是……我吗？”阿遣指了指自己，又看向了它，竟从这个“人”冷漠的外表看出几分困惑。

    【情感模式分析:检测到该生命体的情绪为——喜悦+疑惑。】

    【自我修复系统，检测到本机体延迟卡顿0.7秒，已进行自我修复与纠正。】

    A993的大脑乃至心脏——核心处理器，记录下了自它被激活以来，这么多的日夜之中，第一次无法立即响应的近乎一秒推迟。

    “来历，与来到零区星的目的。”这个奇怪的人漠然的看向她，冷冰冰的说出这几个字，见阿遣无言，抬手像是要做攻击状。

     “我！我是阿遣！”

     “……阿遣是谁。”A993一瞬的怔愣，这有机生命体都说了些什么废话。

     “阿遣就是我……我，我是突然就到这里的，没……没有想入侵这里！就是一个意……”阿遣慌忙的解释，可那个“外”字还没说出来，一黑影闪来冲向了那个“人”的面前，却也仅是几秒的时间，便倒下了。

    A993收回手上的能量光刃，看着刚刚妄图刺杀的“人”，蹲下抬手附着在能量核心上，淡蓝色的光攀上它的手，那个“人”，C631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

     【挑战者C631，能量回收，机体失效。】

    没有呐喊，没有鲜血。

    阿遣知道，这个刚刚冲上前来的人……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毫不拖泥带水的。

    它再次看向了阿遣那双湿润的眼睛，看像这个富有生命力的人，哪怕离了几步远，A993还是能感觉到那无法分析的化学信息素，那是生命的热度，可生命，这个女孩所说的人类……

     不是已经消失了吗？

   零区星，是一颗科技星球。

    A993其实并不了解它，它只知道零区的先祖们立下《零区法典》作为它们的行事准则，而先祖们去了哪里，没有任何机体知道……

    或是去追求绝对的理性和永生，或是寻找种族光明的未来与希望，他们到底是离开了这个星球，但不知是对什么追求，还是对这个旧世界的眷恋与爱，机器人的它们被留了下来，成了这个世界的一切与准则。

    而最广为人知的，最有说服力的是他们在过于疯狂的永生追求下，终究被困在理性的数字牢笼之中，拥有了永恒，却失去了意义；绝对的安全，却也是永久的停滞。

     但那对它来说没有意义。

     不知是否是那些人类先祖根植在他们系统指令中的任务和执念，零区所有的机器人都在追求强大，只因零区星中心的那棵被永久留在那里的大树上，有人类为他们留下的最终指令【归途】，只有最强大的，才能寻找到意义，才能找到解救的办法。

     解救什么？人类还是这颗星球？

     跟它有什么关系。

     但成为最强大的，引领机器人走向巅峰……对于它，对于所有在零区的机器生命，都太有诱惑力了。

     A993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么，它在打败了A992后，便自动升级为A993，而以A开头的机器生命，便是这个星球目前的首领，主宰——是它。

    如同它当年想要成为A993，有无数的机器生命想要成为A994，这像是一个死亡的循环，在这颗星球上不知多少万年的发展中，或是一年两个，或是几十年来都不换一个，首领机器人会创造出新的机器人，新的机器人会来刺杀首领和等级高的以寻求卓越，机器生命们在这样的方式中进步升级，却还是不知道【归途】是什么，更不知道该怎样就完成他们彻底的，进步与完善。

    零区跌跌撞撞的走过这几万年。

    可这个叫阿遣的人类女孩，明明就是人类啊，那脆弱不堪的愚蠢的人类啊。

    “突然降临到这里？难道是时空罅隙？”A993自言自语道，却被对声音向来敏感的阿遣听的清清楚楚，她狡黠的笑了笑，哪怕她不知道什么“时空罅隙”，但哪怕这个叫A993的人很奇怪，但……

     “你能先收留我吗……我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阿遣道，“我，我……我可以把这个从给你！”说着，阿遣摘下头上的花冠，踮脚试图戴在A993的头上。

     A993默然的叹了口气，避开阿遣，无奈:“时空罅隙还是零区人没有攻克的难关，在找到你具体生活的星球方位，寻找送你回去的方法前，你跟着我。”

    “好噢！A993你是个好大叔！”阿遣乐的原地转了几个圈便追了上去。“A993，你是这里的老大吗！”

     【系统数据检索:老大，可称呼年长者，排行第一者，首领等。】

     “……我是这儿的首领。”

    “这里的人都听你的吗！A993好厉害！”

    “零区没有人类能住的地方，在永恒之树那里应该适合你暂住，不该动的不要动，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人……阿遣，你可知道？”

      阿遣点头，凑到行动机器人前左看右看，小声嘟囔:“看着一点也不像机器……”

      A993并不知这次的行动是否正确，但自身系统并未做出警报，留下阿遣……也只是为了研究时空罅隙罢了，可看着阿遣活泼的背影，A993总觉得什么东西变了，他的能量核心产生非战斗状态的异常攀升。

     阿遣吗……

    可刚靠近永恒之树，女孩猛的停下脚步，眼睛瞪得滚圆，惊奇的看着它，冲上前去仔细端详:“不对，不是刀疤爷爷……样子是很像，但，根本没有那道疤……”他回头看向A993，伸开双臂比划着大小，“就是这么大的一道疤痕！你们的树，为什么没有呢？”

    “不是所有的树都长得和你的……不朽花园一样。”A993神色淡然，内部却掀起了激烈的分析波动。

    【永恒之树数据库记录:栽植、生长于人类纪元，保留原因未知，生长状态未知，并无创伤、疤痕记录。】

    【目标个体——阿遣认知存在相关疤痕的矛盾异常，判断为认知错误或……信息来源异常。】

    A993，此次并未将未知直接归类于错误。

    而阿遣的存在，像是一种温柔的病毒，缓缓的开始瓦解这个世界的绝对秩序。

    她拿出自己包在大树叶中的能量果脯，看向在一堆零件旁组建机器人的A993，猛的举起果脯问道:“A993，你吃不吃！”

    A993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的回复:“否定。我并没有味觉分析系统，这块有机物只能提供72大卡的能量，效率低下，没有食用必要。”

    “能量不能作为衡量价值的标准，这很甜！能带给人快乐的东西！”阿遣并没有放手，嘻嘻笑着，“这块给你！”

     她将果脯塞在A993手里，便跑的一边看两个搬运机器人效率如何高，扬声拍手夸赞:“配合的真好！像……像蝴蝶一样！”

    【系统数据检索:蝴蝶，已灭绝的古零区星昆虫，关联词汇，无用，美丽。】

      A993不由的再次看向阿遣，这个女孩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的年龄，阿遣生活的世界应当也是没有蝴蝶的，但她好像就是知道许多事情，他不信这是巧合。

     可，还能有什么除了巧合之外的答案呢，或许“不朽花园”居民的体质比较特殊，或许是有人告诉她的，更可能……

     “A993！时空罅隙是什么？”

    “一次罕见的宇宙能量潮汐异常。你的质量与能量签名被卷入并进行了非定向传送。”A993调出相关能量模型给她展示，却见女孩一脸茫然，“听不懂吗？”

     “听不懂一点。”阿遣撇嘴，佯装气愤，“你的意思是不是有阵好大的风把我吹过来了？”

      “不完全是。风是大气流动。将你传送至此的，是时空结构本身的短暂扭曲，但零区星对它的研究不多，你可以理解成——因为时空结构本身的短暂扭曲，使你到达了这里，但，时间是正对，还是过去未来，我说不准。但有一点，这是一个极小概率事件。”

     阿遣眸中闪过一丝期盼，却很小心:“那它能把我送回去吗？能不能，让你也到我的‘不朽花园’里去？”

    A993调取出相关数据，道:“据计算，同一地点、连接相同坐标的时空罅隙重复出现的概率低于万亿分之一。它并非稳定的通道，而是一次性的、快速的意外。”

    阿遣眼中的光缓缓黯淡下去，她低头看着自己赤着的、沾了些许金属尘土的脚，声音很轻:“所以我回不去，你也去不了……”

    【情感模式分析:检测到该生命体的情绪为——悲伤。】

     A993见此，调取了远古数据库中关于“人类幼体情绪安抚”的碎片信息，极为拙劣的进行模仿，那双一向用来战斗和操作的冰冷的机械手，很轻、很轻的放在阿遣的头顶。

     而这个动作完全不在任何程序设定之内。

    “A993，你像是在检查我头骨有没有裂开一样哎。”阿遣不自禁的笑了笑，见A993要收回手去，忙拽住他的一根手指，“但谢谢你呀。”

     她脸上那种无忧无虑的神采只是暂时褪去，流露出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源自亘古孤独的平静，而又近乎一瞬间，心情便调解好了，A993沉默着，人类一贯如此吗？

    “这个世界为什么没有人类了？”阿遣看向永恒之树，它附近还有着那些“聪明人类”留下的指令，看着闪闪发光。

     “当他们的索取过度，超过了一定限度的范围，便是这样的——自食恶果，玉石俱焚。所以他们留下了‘归途’指令，想要让我们拯救他们，但——”

     A993抬手轻触在永恒之树的能量壳上，作为首领的最高任务栏便展示了来:【暂无核心指令层级，核心任务:寻找归途；完成状态:未完成。】

     “万年来，没有人能做到。”

     A993看向手中那块被他嫌弃的果脯，垂眸，虽说如此，但似乎有很多地方……变得不一样了。

     阿遣的存在，像一个直接运行的异常程序，影响了它，影响了其他机器人，影响了整个零区星。它们向来看重效率与能力，而阿遣向来喜欢那些无用的东西，低级的机器人开始学习她的动作，像她一样喜欢乱涂乱画——零区星再也不像以前那般静的只有极其运作的声音，因为阿遣吗……？

    而且似乎对A993来说愈发重要，A993不知道为什么，但它似乎做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吃了那颗果脯后，本该废弃丢掉的浸染了几分甜香的一个零件却硬是被他保留了下来，它的程序中有了更多关于阿遣的信息，却没有多大用处。

     阿遣像是不朽花园中的一颗种子，生根、发芽、在零区星绽放。

    不知是不是因为永恒之树长得实在像刀疤爷爷，阿遣总喜欢在树下小憩，A993忙于新的机器人制造，却也到了树下研究数值面板，竟有几分岁月静好的模样，完全看不出这竟是两个星球的人。

    但挑战者，从不会放弃行动。

    B881已经潜伏很久了，在分析了所有的数据流，经过大量的科学计算，B881终于确信，那个被命名为“阿遣”的有机生命体，是A993——零区首领无法被量化的变量，是它最大的弱点。

    它并没有直接攻击A993，只是修改了数个巡逻机器人的程序作为障眼法吸引A993的注意，又在同一时刻释放高压强电流射向阿遣，但，每一项攻击都并不致命，它只是在逼A993主动跳进自己的陷阱。

     【警报！警报！检测到致命威胁，已推算出17种应对方案……】

    毫无疑问，想要做到能量消耗低，耗时时间短，他的最优解是硬抗部分伤害，顺势利用阿遣进行反击，击杀B881。

     可他没有。

    他以超越自己极限的速度闪到阿遣面前，将金属躯壳完完全全的展开，护住了身后的阿遣。那强电流此时不再收敛，噼噼啪啪在A993的后背嘶吼，跳跃，留下一道道狰狞的伤疤……

     阿遣抬头，看着A993剧烈起伏的金属胸腔，听到它身体内部零件的嗡鸣，水汪汪的眸中映射出电芒。

    “A993……”

     B881的计算和预判成功了，A993竟真的为了一个人类付出了远超必要的代价……它本只是想继承首领的位置，可看到A993真的这么做了，嘴角的冷笑再也藏不住。

    “首领……零区的所有人都讲究着绝对的逻辑秩序和效率，你过去是毋庸置疑的最强的首领，可现在的你不再那么完美，当真还配得上这个位置吗？”

      可A993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像是被触怒的古老神明，它几乎放弃了自己高效的武器和高超优雅的决斗术，以原始的，暴戾的方式宣泄，当B881的手臂被撕碎，当B881的核心能量摆露在他面前，A993没有像以前一样吸收，抬手便将能量核捏碎。

     臭氧和熔融金属的味道弥漫，久恒之树下一片狼藉。

    可A993的状态看着不对劲，哪怕他赢了，他却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头刚从囚笼里爬出的困兽，幽蓝的电子双眼净闪着几丝红光。

    “A993，你怎么了……”忘记了害怕，阿遣满心担忧，下意识的走上前去，“伤的很重吧，我帮你看看……”那狰狞的伤疤，一看就很痛。

     “走开。”

    并没有以往平淡的电子音，声音竟有着几分扭曲的，抉择的痛苦。可A993的话这么说，却上前走近了她，阿遣下意识后退一步……这样的A993，很不对劲。

     【逻辑模块:已确认！目标个体阿遣是为明确的逻辑漏洞，明确的系统弱点。为保持高效的运作与稳定，清除障碍，立刻执行！】

    【未知模块（优先守护协议）:否决！与最高优先守护协议，与最高优先命令冲突！否决！禁止！禁止！】

     两种绝对对立的系统冲突几乎使它的能量核心爆炸，可他的眸中红光愈发明显，阿遣亦是一惊:“什么？”

    “你的存在，让我做出了非最优解的选择，使我机体受损…，能量超支…逻辑链崩溃……阿遣，你的存在，让我变得脆弱。”

     阿遣似乎什么都听懂了:“可是你才保护了我……况且！脆弱不好吗！因为会疼，做事才会小心，因为在乎，才要去保护啊！这不是你一直想知道的，活着的意义吗？这不是……归途吗？”

     A993的逻辑模块再次濒临崩溃，他寻找的意义，他寻找的归途，竟要牺牲自己高效的效率与绝对的力量，这与他的归途……这就是一个悖论！不只是他，那些人类，那些试图超越其终究为自己行为付出代价的人类，他们的归途怎么可能是回归过去！只有绝对的力量才能去完成【归途】指令，那个人，一定是他A993！而阻碍……必须清楚！

     一声尖锐的、如同悲鸣般的系统过载警报中，所有的挣扎都戛然而止。

    它以无法抗拒的速度和力量，扼住了阿遣纤细脆弱的脖子，将她整个人从地面提起。

    冰冷的金属，紧紧锁住了温热的脉搏。

    对A993，人类便是如此的脆弱，不论是他们的情感，他们的爱与恨，抑或是他们本人，都不该是你的阻碍……

    窒息感如潮水般涌来，阿遣下意识的抓住它的手腕，双脚在空中无力的踹蹬，她并不觉得这过分痛苦，更令她痛苦的是，那过去她所以为的，有温度的眸光此时疯狂暴戾。

     她没有挣扎，只是静静的看着它，像过去她静静的看着她的不朽花园一般，孤独的，痛苦的，悲伤的。

    她的声音因被扼住微而弱，但清晰地传递着她此时无尽的悲伤:“你……到底在害怕什么？你究竟……在寻找什么？”

    是害怕自己会变得弱小，是害怕自己寻找不到【归途】。

    顺着她的脸颊，泪水悄然滑落，滴在A993那冰冷的金属手臂上，仿佛带着千度的高温，那泪水像在灼烧着它的传感器般。

    被强烈积压的内部冲突化作有形的能量乱流，彩色的、失控的数据流如同实质的闪电，向四周疯狂飞窜，而极强的那一束——不偏不倚，竟穿透保护罩击中了永恒之树。

    高温等离子体瞬间灼穿了古老的树皮，留下了一道狰狞的疤痕——阿遣所说的那道疤痕。

    而因那道眼泪，产生了亿万分之一秒凝滞的瞬间，时空结构再次被扭曲……阿遣的身影一晃，像不良信号一般，像她初次来到零区一般，彻底消失了。

     A993握住了一片虚无的空气。

    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她带来的、混合着泥土与花香的的气息，但却在飞速的消散，而是A993传感器中所关于阿遣一切的数据，如同她整个人一样，全都消失不见了。

     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看向了永恒之树上的那道疤痕。

     【匹配度:100％】

     不是相似，是同一道。

     根本不是什么时空罅隙，是时间罅隙啊。

     时间，不是线性的河流，而是一个闭环的莫比乌斯环。阿遣来自他们的未来，是他们寻找了几万年的真相。

     它不是送她回到了故乡，这里本就是他的故乡。

     他们追求极致的力量，追求完美的逻辑，最终筛选、创造出的“完美生命”没有强大的力量，没有更强悍的机体，竟是返璞归真的人类本身——那个会疼，会哭、会笑、懂得爱与守护，却也因此而“脆弱”的阿遣。

     A993的手臂垂落撞在自己的躯壳上，发出“咔哒”的空洞回音，他就静静的站在那里，像是一尊刚刚亲手弑神，而后陷入永恒沉思的金属雕像。

     阿遣在古树下醒来。

     脖颈上的痛没有彻底消散，窒息的幻觉让她蜷缩起小小的身体，剧烈地咳嗽。呼吸带着火辣辣的痛楚，她的脑海中又不禁想起了那双红色的，近乎疯狂与失控的眼睛。

     阿遣颤抖的抬起手触向那道疤痕，有微弱的、确凿的温暖，像穿越了千千万万载时光的洪流，流着她的指尖，流入她的心底，令她那几乎被悲伤冻僵的灵魂融化。

    不解，悲愤，痛苦亦随之消逝，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怜悯与一种穿透时空的了然与释怀。

    是同一个星球，是同一道能量光束，那个试图扼杀她的机械手臂，与此刻守护着她的意识，源于同一个灵魂——A993。

    伤害与守护，原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而终结与开始，便在时间的环上悄然相接。那个迷失在绝对逻辑绝对力量下的它，为自己，更为她寻找了归家的航路。

     她再次抬眼看向自己的“不朽花园”，它永不凋零，却也从未如此刻般充满着生命的暗示——她原来是它们的希望。她的“不朽花园”，她的——归途星。

     “我找到他了，刀疤爷爷。”阿遣抚摸的那道疤痕轻声说道，“他只是……比我们所有人，都更早地迷路了。”

     万年前，零区。

     A993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悖论、所有因阿遣而生的系统错误，都是时间这个圆环得以闭合的、不可或缺的重要的的一笔，它从不是一个需要抵达的终点，而是一个早已完成的圆。 

     【指令已更新:守护，等待，直至时间的闭环，直至……不朽花园的花，学会为生命，为自己而绽放，而非为永恒。】

    这一刻起，A993停止了旨在提升个体毁灭力量的内部迭代，将资源与力量转向在零区其他机器人看向毫无效率、违背逻辑的永恒的守护工程中。

    挑战者依旧会来，但A993不再是为了“不败”而战，而是为了“不退”而战。

    零区星漫长的、没有温度的黑夜，A993独自走在树下，用音频器一遍遍温柔的模拟着那个它刚学会、更将用永恒去实践与理解的——

    回家。

     跨越星海与万年。

     绿意盎然不再孤寂的不朽花园，阿遣靠在树疤上，沉沉睡去，呼吸与树的脉搏同频。

    银灰死寂的“零区”，如同最忠诚的哨兵，A993在树疤前伫立，坚定的眸光是刺破永恒黑暗的、不曾动摇的星。

    他们之间，横亘着万年的寂静与无数的生灭，他们之间，被一段守护的誓言所填满。

     我们最深的迷失，往往指引着最终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