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哗啦漫上沙滩又窸窣退去，湿漉的沙土映射天光云影，绚色层叠晕染，像肆意涂抹的天边油画，天地无垠，时光无尽，肆意与昂扬，酣畅与淋漓。

    微凉的潮水卷带着泥沙在脚底轻轻流动，沿着蜿蜒的海岸线，二人走的毫无目的，海水温柔的抚平他们留下的脚印，夕阳为他们镀上柔和的光晕，沙滩细软，微风和煦，咸涩清新。

    他看着叶栖乐欢快的背影，风轻轻撩起她的裙摆，太阳帽略长的蝴蝶结配饰亦随风飘扬，发丝在光中飞舞，仿佛镀了金边，她笑的灿烂，眸中映射着波光粼粼的海面，映着漫是彩霞的天边……还有，他。

    “陈故檐，发什么呆呢？咱们去那边捡点贝壳做纪念品！走呀——”叶栖乐见他愣神，无奈撇嘴，拉上他的衣袖，轻轻带着他往目的地跑。

     她眼中的光芒比碎金更明亮，比海洋更澄澈，陈故檐任由她拽着、扯着，眼中是她明媚的背影，耳中飘荡她清脆的笑声，他想反手拉她，却不受控制的被动跟着，他想说“我好想你”，开口却是“栖乐，跑慢点”。

    “陈故檐，我们就一直这样跑下去，永远都不要停，好不好——”

     他张口，那“好”字将脱口而出之际，冰冷急促的警报声将一切中断，柔软的沙滩，清新的海风，叶栖乐眼中的璀璨星辰——碎裂，崩塌，弥散。

    睁眼，入目一室纯白，消毒水味充斥，空荡的病房，床上的他患得患失，那幸福感被瞬间抽离，极大的空虚与寂寞涌上心头，他颤颤的叹了口气，他的右手心握着颗蓝色晶体，其中纤维般的丝线缓慢跳跃，渐渐停息，陈故檐怔愣的看着它，好一会儿，抬手取下连接在耳后接口点的线缆。

    又，回来了啊。

    是现实，他无比痛恨的，却毫无办法的现实。

    再看向手中海蓝色的晶体时，陈故檐眸中划过眷恋，他这一生创造的科研产品无数，可唯有这晶石琥珀深得他的心意，它不仅仅是自己的又一创造，更是他的“孩子”，是他连接那个人的唯一途径，那个狠心从他生命中消逝了十年之久的，他的爱人，叶栖乐。

    叶栖乐十年前因绝症晚期重病去世，六十岁的她仍灿烂明媚，在得知自己时日无多时没有抱怨，没有憎恨。

    她说她很感谢，夫妻感情和睦，子孙承欢膝下，亲朋好友常往，六十年来幸福快乐，唯遗憾不能续陪这些她所爱的人们。

    她走后，陈故糖醉心于”记忆琥珀“的研究创造，他将那段夕阳下海边二人撑意奔跑的记忆复制提取，存储在这多年来的成果——记忆琥珀中。

    情景性自传体封装技术，也就是记忆琥珀。这项技术出世不久，还有待提升与进步，作为这项技术的研发者，陈故檐自然而然成为这项产品的试验者，没有谁比他更了解“记忆琥珀”，没有谁比他更期许“记忆琥珀”的未来前景。

     意外总是令人猝不及防。陈故檐费力的抬抬左臂，熟悉的无力感蔓延，他觉得，过不了多久，自己的行动会更加不便，甚至连正常的语言沟通都做不到——渐冻症吗。

     诊断之初。他觉得无所谓，可随着时间，随着病情的恶化，心理冲击愈发激烈，当他意识到自己“身体失控”时。巨大的不安与恐怖感袭来，挫败，焦虑，抑郁，多样的负面情绪汹涌而上——晚期后，他的意识将被囚禁在这棺材般的躯壳之中，他不仅仅是巨大的身体创伤，更是极致的心理折磨。

    他的身体处于崩溃阶段，陈故檐看着自己此时最为灵活的右手，垂眸掩下痛苦的情绪，或许过不了多久，他甚至连自主连接“记忆琥珀”的力气都没有，他不怕死，可他不愿清醒的死去，更不愿清醒的发掘自己的身体——这副躯壳渐渐僵化，自己却只能无动于衷。

    痛苦与绝望中，他一次一次的扑向救命稻草——“记忆琥珀”所营造的记忆心迹中，她拥有几十年前健康的身体，有着过去的蓬勃朝气，更能看到自己逝去的爱人，逃避吗？与其在平静之中沉溺，他扑向过去未尝不可呢？

    可愈发这样，他愈发厌恶起现实。

    在他满心欢喜的那一刻，在他被幸福包围的那一刻，现实将他从幻境之中拉出，冷酷的告诉他，过去一切如海水付诸东流，过去的人早已逝去再也不能相见，他所看到的，他所能拥有的，只是一间充斥着消毒水味，高科技堆砌而成的病房。

    没有什么健康的身体，没有什么灿烂的爱人，他只是一名渐冻症患者，不同于晚期患者的绝望，他有对明天的希望，更明晰的感受到每一个“明天”带给今天的他的重创，绝症啊……又怎能是他有所期望就能有解决方案的呢。

    现实为何这般残酷，现实为什么会这样对待他，他明明为人类做出了这么多的贡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果？如果现实这般残酷，他为什么不能去“记忆琥珀”中躲一辈子呢？就算那里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过去的一个记忆，再也不可能发生了——那也比在现实之中苟延残喘的好。

    作为技术的创造者，他拥有顶尖的设备，他完全可以使用辅助通讯系统去叫来一对儿女与自己谈心，可人各有命，他不想，更不愿让儿女插手这件事情——陈故檐默然，再次抬起那还算灵活的右臂，想要启动“记忆琥珀”。

    “陈博士，您今天使用‘记忆琥珀’的时长已经超过了标准要求，请您停止行为，为保证您的健康，您是否想去本院花园游览？”护工机器人叫停了他的动作，陈故檐一愣，缩回了那只手。

    去花园看风景吗……这机器人怕不是故障了，他如今的身体状况坐轮椅到窗前已是“远征”，去花园？异想天开。

    “去窗边吧。”

    他费力的想自己起身，却根本无法行动，护工机器人见状，小心翼翼将他托起，转移到轮椅上，避开了那些盘绕的管线，推着轮椅“吱呀”滑到窗边，它贴心的开了窗户，霎时，清新的空气，温暖的阳光朝他奔来。

     是真实的阳光啊……许是太过刺眼，陈故檐下意识想抬头挡住阳光，却忘记自己根本行动不便，他只好无奈的闭了闭眼，在病房之中，他所能看到的光不过是病房的护眼灯光，以及“记忆琥珀”所营造的过去，这阳光刺眼，甚至有几分炽热，可它是……真实的阳光。

     “陈博士，您感觉怎么样？”

    彼时陈故檐正怔愣的看着窗外飞得毫无规律的飞鸟，看着楼下热闹的车水马龙，他好久没有好好感受真实的世界了，自从自己渐冻症症状愈发严重，他便更沉浸、更依赖于“记忆琥珀”所营造的心迹，再次看到这个真实的世界，陈故檐感觉自己再次参与了世界，仿佛，自己并没有与世隔绝，自己也没有被世界抛弃……

     可这个世界不就是将自己抛弃了吗？

     陈故檐收起嘴角自己刚扬起的笑意，淡淡的吩咐护工机器人将自己放回床上，他想……想再见到叶栖乐，想再次回到那片阳光沙滩，想去体会在那之中的快乐、幸福与满足。

    护工机器人接收指令，又将他抬回病床之上，对……在这里，才是他的现实生活的生活，根本没有什么车水马龙，这是冰冷的，让他无可奈何的现实罢了。

    他抬手想去连接“记忆琥珀”，无力感袭来，令他根本抬不起手来，他将求助的目光看向了护工机器人，刚想开口求助，病房的门被推开，抬眼。

     哦，是他的一双儿女。

     陈阅微与陈溯。

    陈阅微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内，自己的父亲便虚弱成这般模样，她很心疼父亲如今的处境，自己却着实没有解决的办法，她只好扯出一抹笑容，问向自己可怜的父亲:“爸爸，这段时间还好吗？”

    “您现在，一天使用多长时间的‘记忆琥珀’？”陈溯开口问道，“看您的状态，可不像是按照规则，一天回溯一次记忆。”

    ……一次？怎么会呢。

    记忆心迹中所发生的时间与现实时间有出入，就算是今天，他也回溯了不止让十次，至于自己建立之初设置的一天一次的限制，他是创造者，谁又能说些什么呢？

    陈故檐下意识想隐瞒。

    见父亲沉默，陈溯打开电脑，看到“记忆琥珀”近日使用的时长，一时有些愤怒:“六个小时，按您现在的作息，是从早饭后一直沉溺在心迹中吧？您不只是试验者，更是它的创造者，你难道不清楚，这样会对你的神经产生损伤吗？”

     “我自己有数。”

     “爸爸！医生说过，你的神经需要休息，若是过于沉溺，会加速……加速你身体的萎缩，造成病情恶化的！您还不清楚吗？”饶是陈阅微向来好脾气，看到父亲这般模样也无可奈何，她的声音带着些许哭腔，这个世界为什么会让她的家变成这般模样。

     “……恶化怎么了？心迹之中，没有痛苦，没有这个该死的病！我还能看到你们妈妈！你们阻止我？”

    “你发明他的时候说是为了帮助别人，那现在呢，你反而害了你自己！就算那里有妈妈，那也只是一段程序，只是你所复制的记忆！”陈溯翻看着这段时期的使用记录，一时有些后悔同意自己的父亲进行试验，但他要，也必须唤醒自己的父亲，“那是假的！真正的妈妈会同意你放弃现实？真正的妈妈会同意你抛弃现实的我们？”

     陈阅微轻轻拉住弟弟的衣袖，示意他情绪不要过于激动，她想缓和现在的气氛，踌躇问道:“我和小溯，推您出去散散步好吗？”

    “不去，没意思……我现在不过是在清醒的死去，心迹中……你们妈妈在等我，在那片有阳光，有大海的沙滩等我。”

     “……”陈溯深吸一口气，自己怎么就叫不醒他呢？“妈妈已经去世十年了，这是事实，你亲手将与她最美好的记忆存储在这枚晶体之中，这是在折磨死去的她还是在折磨你自己？你这是给自己造了一座牢笼！如果你想，如果你还要这般——”

     陈溯拉住陈阅微，径直走出病房，他真的无可奈何了，对于自己的父亲，他真的绝望了，他只得冷冰冰的抛下一句。

    “那你就抱着你这场梦，混沌余生吧。”

     病房中又只剩下他一人，陈故檐缓缓的睁开眼，泪水渐渐顺着他的面庞滑落，滴在他所紧握的晶体上。

     窗外明明阳光明媚，病房之中却只有孤独与冰冷。

    为什么到如今，自己最亲近的儿女都无法理解他，为什么要将他最后的慰藉当作毒药，他为什么……会被这个世界所抛弃呢？

   他为什么不能去拥抱阳光呢，哪怕这阳光在他人看来是毒药，但他甘之如饴啊。

    陈故檐再一次连接缆线，他想再看看那片沙滩，想再看看夕阳下的妻子，想再重温那甜蜜的过去……想去证实，他没有错。

    可刚刚的争吵与混乱，终究扰乱了他的思绪，他再看向那永恒完美的夕阳与微笑，却发觉出几分不对劲来——为什么，会有几分刺眼？为什么，这像是虚假的，捏造的？

    这份心迹明明还是一如既往的完美，却令他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惧与空虚——在他的记忆里，他真实的记忆里，栖乐所喜爱的那顶太阳帽更是随海风吹起，飘飘扬扬落在了海边被浸湿，她更是同自己发了几回小脾气，二人明明也有过不欢与不快，可……心迹没有。

    心迹过滤了所有的不愉快。

    这时的他，竟有点分不出记忆与幻象了。

   “陈故檐，我们就一直这样跑下去，永远都不要停，好不好——”

    他不想说“好”，思及心迹即将崩塌，他眸中划过惊恐，近乎撕心裂肺的问道:“不，栖乐，你告诉我什么是真的，到底什么是真的？”

    回应他的，不过是他的回声。

    叶栖乐……是不会听到的。

    陈故檐大口喘着气，迅速扯下连接线缆，他还沉浸在刚刚的心迹之中，但与以往不同，以往他流连，以往他沉溺，可这次，心生了几分恐惧与不解。

    他有一个可怕的想法。

    他感觉“记忆琥珀”，正在一步一步的覆盖、偷换他与栖乐真实的记忆，再这样下去……那个叶栖乐，还是真的叶栖乐吗？那段记忆，还是真实存在的吗？

    他陈故檐，究竟是在怀念叶栖乐，还是沉溺在一个与叶栖乐有关的，没有痛苦的梦里？叶栖乐……会喜欢、会希望他这样吗？

    这个痛苦的想法一出，便充斥了他的脑海，他难道不是因为自己对身体失去了掌控所深负恐惧感而——主动的去逃避了吗？

    他吩咐机器人寻来了自己与妻子的相片，他想重温，想真正的回忆，他们二人之间不只有海边沙滩，更有青山绿水，更有岁岁年年，能是……一段记忆所能概括的吗？

    她的笑容有很多种，并不只有海边灿烂。

    他们的生活之中也有很多争吵，更有很多矛盾，但，就它们，才组成了他与栖乐真正的生活，不是吗？

    他想起了叶栖乐。

    自己的妻子向来是一个乐观的人，哪怕查出绝症，自己，儿女都黯然神伤，叶栖乐也依旧笑得出来，还反而安慰伤心的他们。

   “叶栖乐，你……”那是他被这一番操作整的无语，不理解自己的妻子为何如此淡然。

    “既然这样，我时日无多，你们难道不应更该珍惜与我在一起的生活吗？得到这时间。就是赚到！”叶栖乐笑嘻嘻的挽住他的胳膊，“我已经计划好啦，过两天我们去拍全家福——这两天，我要把我没有体验过的项目，全都体验一遍……”

    “你难道就，一点也不害怕吗？”

    “害怕？确实有点，不过我不害怕我要走，我比较担心你和孩子们，小溯脾气有点大，肯定随你——你也要多担待担待他，阅微脾气好，也不能总让她受委屈，知道了吗老陈！”

    自己的妻子就这样，将自己过去几十年的遗憾全都补了一遍，甚至在准备遗照时，也笑出了两排大白牙，比了个“耶”——那段时间幸福又难熬，幸福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光，难熬这样的日子没有多久了。

    次次如此，在他们的感情之中，叶栖乐总是那般自信昂扬，十年前的她，十年前那个已经得了绝症的她，如果知道未来，自己的丈夫也会身处病痛之中，她仍会说“每一天，我们要把每一天都过好，我陪你，我会一直陪你走下去”。

    他应对绝望，可以用叶栖乐那乐观与自信与之对抗，而不是用一个修饰过的，完美却并不真实的过去来沉溺，而他沉溺的行为——又是否是对她精神的背叛。

    毕竟她，叶栖乐是永远不会选择活在一个他现在所选择的——不真实的过去的。

    如若让叶栖乐知道，自己因为这么一项技术与儿女发生了争执，自己因为一段不太真的记忆放弃了现实……她许是会伤心的吧。

    此时的他才真正意识到，这项技术从根本上来看拥有极大的伦理缺陷，它过于迎合人性，不仅没有起到让人们重温过去美好记忆，更会让……像他一样的人沉溺在幻境，不愿回归现实。可这是他毕生最大的成就……他去否定“记忆琥珀”，不就是否定自己吗？去停止，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又怎么不算是精神上杀死了自己的“孩子”？

    失去妻子的悲痛令他一次次修改“记忆琥珀”并将其用在自己身上，过于完美主义的他想要让那段记忆也完美——却发现，真正的完美，从不局限于一草一木，过于完美反而不真实，他的过去，他的记忆——本就是平凡而甜蜜的。

     叶栖乐所爱的，儿女所敬爱的——从始至终都是有着缺陷，不太完美的陈故檐。

    他没有再看“记忆琥珀”，反偏头看向窗外，自己沉思了很久，夕阳已准备西下，他的呼吸不再强烈起伏反沉稳缓慢，时光便在他一呼一吸中悄悄流逝。

    他的目光透过医学设备，再次看向了窗外，那是真实的夕阳，是真实的落日——云彩被染成镀了金边的黄色，没有技术的优化，却真实无比，没有海鸥，却有几只麻雀扑棱棱掠过，不知飞向何处。

     记忆琥珀在他的手边，内部仍散发着绚丽的蓝色光芒，那海蓝色同心迹的海滩一样夺目，那个完美的叶栖乐许还在等待他又一次用不会停止的奔跑。

     病房的门缓缓被推开，陈阅微同陈溯终究是狠不下心来，可再入目，是那有着深不见底的，平静疲惫的父亲。

    这项抉择，不论是她，还是弟弟，都不能介入，都不能插手分毫，他们不知道，父亲会选择哪边，不知道之后是永无止境的沉溺还是诀别的开始——

    记忆琥珀就在父亲的手边，它触手可及，它完美，它永恒，而窗外的现实，残缺而冰冷，没有最优的答案。

    陈故檐就在二者之间徘徊。

    陈阅微下意识想上前去劝，却被弟弟拉住，她看到陈溯朝他摇了摇头，顺着陈故檐的眼神，他们看向窗外——窗外的夕阳又落下一分，变幻无穷的色彩愈发浓烈，那是真实的落日。

    二人终是无言，不知是不该说什么，还是不想惊扰他。

     陈故檐的手指未动，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想要触碰窗外的夕阳，是触碰窗外真实的世界，还是一个简单病症突发的神经抽搐。

    他的记忆是飘向窗外绚丽真实的暮色，还是记忆琥珀中那永恒的金色沙滩，谁也不得而知，所有人都在等待，等待着一个结局。

    一个或许已经发生，或许永远都不会发生的结局。

     夕阳，又落下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