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山羊死于梦里的第一幕。
红色的水滴从遥远的天空垂落而下,在白色的大地上晕染出不规则的图形。
我从未如此深切的感受过冬季,它亲吻着我的面颊,将我拥入它没有温度的怀里,像是要永远将我锁在这片冰天雪地里,看惊慌着远去的羊群。我本应该听见它们哀嚎的声音,但传入耳中的却只有难以分辨的杂音,冬日似乎吞噬了天地间的一切,除了冷色调就只有流淌的红。
……从未经历过的场景,从未见过的天空,从未听见过的声音。
从未踏足过的世界线。
我无比清晰地明白守护者早已死去,死在日复一日的冬季里。在这片虚无之地,希望的火焰再也融化不了坚冰,寒冷的野兽掐死最后一丝火苗,世界被人造的玻璃分割成糖果盒的形状,每个格子里却都是无色无味的冰。
我只看见天空由苍白的虚无转换成厚重得似乎要将人吞掉的黑,夜幕上悬挂的石头褪去灰色的外皮,散发出属于自己的光——不是反射恒星的光亮,而是自己散发的,亮到刺目却无法照亮天空的光——纯粹得甚至没法分解成其他颜色,有悖常理地在空气中聚成光束,经过大气层的折射收拢于原点。当天色越来越亮,光线便如同悬在空气中的白银,逐渐融化,蒸发,变成充满荒芜的白日。
我看见尚未腐朽的草木之上还沾着银色的水珠,滚动几下便落入地底,等待着下一个黑夜的来临。
——创世神话般荒诞而奇妙。
我走在白雪覆盖的小路,看浑身雪白的人们仰望空气中同样雪白的茧——他们等待着名为“春日”的蝴蝶破茧,不知等了多少年。
一切似乎都死在了漫长的等待中,满城的冰雕诉说着陈旧文明荒唐的奢想与满怀的希望,只有同样白色的丝线蔓延至天际线,到达远处人们看不见的另一面。我心下了然,所有的悲剧都起源于作者的笔尖。
透过看不见的玻璃,停下往东方迁移的脚步的羊群和我一起想象着茧里死去的蛹和本应破茧的蛾,也同我一起想象着它以希望祭奠的春天。或许在某个存在或不存在的世界线,它也能挣脱白色的丝线飞向久违的蓝天,最后将冬季的雪埋藏在曾经的屋舍,融化在颓唐的白日里,从此看见阳光,哪怕就此死去也用不彷徨。
如果真的等得到那一天,从未出现过的太阳升起在天边,坚硬的楼房与不甘的生命都化作一摊冰水,沉浮在渴望已久的,解冻的河流里,怒号着与以往不同的光明。腐朽的荆棘缠绕住即将被撕裂的岁月,星星又出现肘边或脚底,再没有人害怕活着与死去,光是一切的意义。
有那么一刻,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在被抽离,像上帝一样俯视大地。耳边响起但丁一万四千行的《神曲》,打断了我混乱的思绪。
当第一重梦消逝,消逝在白日的狂想里。太阳离我而去,暖色调的童话又被造物主抹去。当旧的故事行至终章,新的故事似乎将要拉开序曲。
做梦的人睁开眼睛,又被梦的潮水卷袭。
漆黑的双眼最初出现在梦里的第二幕。
它在我并不稳定的梦中游荡,深入无边的思维海,转眼间又消失在无尽的虚无之中,像是一个诅咒,又像是一个久违的惊喜。
当它彻底消散的那一刻——我第一次看清这个世界。蓝色的天,灰色的大地,宛如贴图一般的墓林和黑色的荆棘。窗棂边眺望远方的白鸟生疏地扇动翅膀,飞向那片从未踏足过的蓝天,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已经看不见那轻盈的身影。
记忆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虚空中再次浮现,早已遗忘的话语又回响在耳边。我拼尽全力想要去听见,而恼人的杂音吞噬了一切。只有本来就蓝的天空似乎变得更蓝了——在时间恒定的流淌中,蓝得近似了黑。
我曾看见过,他们束缚不住天边飞过的光球,从此天空只剩下冰冷的色泽,神圣且单调地宣告着黑夜或是白日的到来。
我又在新的冷色世界里行走。灰色墙壁的房间里,有着黑白琴键的高脚钢琴静静地等待着有人拂去它身上的尘埃,用它冰冷的琴键,弹奏出与血液共流的热烈舞曲。白色的衣角似乎被什么东西抓住,回头却看见了自己幼时的脸,再转身,整个房间里都站满了不同世界线的自己。他们低声合唱着走调的歌曲,刺耳的声音里包裹着难以察觉的希冀,遥远的地方却传来象征着夏日的蝉鸣。
……我想起来了,那是一个孤独但充满生命力的盛夏,我的生命本该停留在那里。
再抬头望向窗外,看不见当年似乎能够淹死人的绿叶,只有一直没有变过的墓林和荆棘。隐约间,我看见了所有墓碑上都刻着同一个名字,那个世界上无人比我更熟悉的名字——
嗓子似乎被一种奇异的力量掐住了,大脑也像是生了锈,思绪卡顿间放慢了我对时间的主观感受。本无比明晰的两个字突然变成了马赛克,又接二连三地被空气抹去,像是从未存在过。那个名字属于谁?大脑在叫嚣着,心脏也狂跳着似乎就要罢工。
——不,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名字。是的,从未见过。
心里涌出一股似乎要把我吞没的悲伤,流满四肢百骸,就连手指也满满当当地抬不起来。眼前的墓林和荆棘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像是接触不良的电视画面,似乎将要像这样永恒闪烁下去。一时间我已经分不清即将覆灭的是我还是眼前的场景,只剩下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在内心逐渐成型。
手中出现了无数的白花,我却并没有将它们老老实实摆在墓前。灵魂会因物质安眠吗?我觉得我可真是问了一个好问题。
不过再好的问题也不会有人回答我了,我只好缄默着把每一片花瓣都撒向白日重新到来后蓝得纯净的天,远远望去就像是最初飞走的那只白鸟带着族群在上空盘旋,似乎又要回到这里。
最后回到光明消散以后的大街,从未见过的人们与作为视线焦点的,带着红屋顶的花园。
他们站在逐渐黯淡的天幕之下,就像立于混沌中一片随波逐流的树叶,只有红色刺破黑色的夜,一艘名为“星海号”的星舰升向天空。
我知道,冬天到了,此时春天还没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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