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变成狐狸吃我吧。你找到在雪地上一蹦一蹦跳跃的我，张开充血的眼睛追我吧。”

  他低低吟诵着，慢慢把诗歌的碎片拼接起来。

  “我的耳朵听见你的脚步声，你的心跳，你的嚎叫声。”

  “我的身体感觉到你高涨的体温，高涨的食欲，飞散的汗珠。”

  “你千万别放弃。”

  “脚皮磨破掀开了也好，撞上残干跌倒了也好，振作起来追我。”

  “你是一名合格的猎手吗，沈夕惕？”他忽然沉下了声音，自顾自地问道，然后又自顾自地答:“我是。”

  “我为了这一天蛰伏了很久很久……”楚念征说着慢慢抬起了头，眸中揉进了月光却依旧显得阴郁冷冽，冰棱一样划开眼前人的身躯，好像在想象里面把人重新排列组合了一番，“你应该不知道吧，这个地方？”

  “在我的那个梦里……”他的目光逐渐悠远了起来，嘴角挂上同样冰冷的微笑，“你的手腿全部都折着，你满身都是血……你蜷缩在地上，爬啊……爬啊……对，就在这里……然后对我伸出血肉模糊的一只手……”声音低了下去，尾音像叹了口气。

  “怎么那么可怜啊，沈夕惕，怎么那么蠢啊……”他说着说着忽然笑了起来，仿佛真的在嘲笑对方的不自量力，可眼里涌上来的却是深深的悲哀，“我想了好多，好多办法……救不了你……你死了……死了之后，就只有一具孤零零的尸体……沈夕惕，你这样困了我几十年……”

  “我又该怎么解脱呢？”呢喃着，他看向对方腰带上别着的贝雷塔30X，就像明确了目标一样，忽然肆意笑了起来，“——你救救我吧？”

  沈夕惕下意识便抬手捂住了腰侧的枪，心跳从看清对方眼中的死志时就凝重了起来，“咚、咚、咚”，像是死神的敲门砖。

  他完全想不到他们会有这样的一天，从探案的侦探与惹祸的怪盗到破案的侦探与一心求死的罪犯，哪怕中途铺垫得再丝滑他也下意识地不去信，不去想。

  他没可能下得去手。

  这把手枪从拿在他手上起，就没有沾过任何的血污，它是被匿名赠与的庆祝他大学毕业的礼物，即便上面没有任何其他信息，但他在收到时也一眼认定了这是谁送来的。

  ——楚念征，合格的猎人，所以你从那时候起就开始了谋划么？

  罪魁祸首看出了他的犹豫，看出了他的胆怯——于是他走下了高台，来到他的身边，拉住他的手，魔鬼一样地循循善诱：“我知道你从来没有用过这把枪，可能有一些生疏，但是不要怕，我会教你的。”

  他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带动着自己的手动作，全身发了麻一般。

  “你看，这里是弹药孔。”

  咔哒，银子弹被填充。

  “它被设计得很轻便……来，拉上去。”

  嚓得一声，枪管被轻松推上，子弹入了膛。

【我一直在等候着呢，这一刻，等了一千年。

你可要痛快咬住我的脖子。

那里是我的要害。】

  他牵着他的手，慢慢挪到了他的左胸，剖开皮肉，内里就是血淋淋的跳动的心脏。

  诗句噩梦一般地浮在脑中，刻下烙印。

  “放在这里。”

  不……不……

  “扣下扳机。”

  不……！

  沈夕惕剧烈地喘息着甩掉楚念征的手，他慌乱地丢开了上好膛的手枪，唯恐血花在眼前炸开，他为自己恢复了行动而庆幸，却发现对方被自己推到了边缘，摇摇欲坠。

  恶魔在月下微笑：“啊，意想不到的死法，不过这样也挺不错的……”

【白毛飘舞。红血滴落。

雪脏了。 天近了。】

  他的身后没有羽翼，也没有绳索，直到这个时候才像是一个普普通通，恶劣至极的人类，遵循着重力的定律向后仰倒。

  “你会永远记住我。”

  他下着咒，恶劣地笑着恶劣地下着咒。

  【我一直等候着呢。这一刻。】

  ……

  ……

  樱花下落的速度是秒速五厘米，那么人类下坠的速度呢？

  g=9 .8m/s²。

  在重力的协助下，自由落体往往只有简单的几秒。

  沈夕惕在这几秒内已经完全失了神。

  在不轻不重“咚”得一声响起时，他的大脑就已经宕了机，中了病毒，一片漆黑，一片空白。

  耳边忽然变得无比的寂静，时间宛如一下子变得很慢，然而这只是他的错觉，世界依旧在正常地运转着……联邦旧部下台，新的高层继位，启明星的微芒照在年轻的检察官柔顺的黑发上……      

  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他发了疯一样地冲下楼，风声呼啸，他的耳朵却只听见心脏鼓动的黏稠声响，脑髓液缓缓滑过，脑浆搅动着，同步接替到50米以下水泥平地上碎掉的躯体。

  死掉了……

  ……死掉了？

  他几乎不敢去看。

  【死】这个字，一旦出现在脑海，就触发了机关一般——他又开始动了……他喘着气，一点点把腰弯了下去，把身体缩了下去……胃部痉挛着呕出酸液，脑子里血肉模糊的影子挥之不去。

  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从一开始就是，从那不明所以莫名其妙的轮回的叙述里就是……

  ——啊！！！！！

  他榨尽了肺部最后的空气发出无声悲号，窒息如影随形，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喷薄而下，然而却不会有女巫来询问是药是毒——

 他的恶魔，他的天使，他的救赎，死在了今夜。原来他虚伪假象的人生，从来都不是平安夜。

  这样的复仇究竟有什么意义？只剩下他一个那还有什么意义？

  边哭边笑，边笑边哭。

  沈夕惕混沌地摸上那张浸透了血污的脸，呼吸急促地贴了上去——迟了，早就迟了，全他妈凉透了！

   边笑边哭，边哭边笑。

  他在心里面骂满了一百句混蛋东西，浑浑噩噩地，摸向自己的腰间。

  ……枪呢……不对……枪……

  落下了……

  这错失的凶器，还落在天台上。

  他沮丧地放下手，唇边染着血迹，古怪的笑容僵硬地牵扯，眼泪抑制不住。

  ……他连这都算好了是吗？

  沈夕惕发现自己输得彻彻底底。

  他终于不得不浑浑噩噩地接受了存活的现实，在自己新背负的血债中，一点点拾起了尸体的碎块。

18.

  “辞职了？”

  安德西瞥了一眼一旁男人电脑屏幕上的工作报告，微眯了眯眼睛，随意地问道。

  这位联邦的新任检察官在完成升职后反而更懈怠了，几乎是毫无保留地将不重要的事务全部推给了自己的直系下属。

  “嗯，上个星期就没踪迹了，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了。”维克多抬手点了点近期记录，一手撑着头，很温和地笑了笑，“说实话还得多亏了沈先生这关键的一票呢。”

  “大功臣。”安德西点了点头，“若不是他什么也不要，我倒真想封他个阁佬……可惜了。”

  “可惜了。”维克多也跟着惋惜地重复道，随即叹了口气，“不过或许这才是他最想要的生活呢。”

19.

  郊外公墓的地盘中埋下两座坟，实则里面都空无一人。

  这坟的主人早已【死去】，却依然像个幽魂，带着另一座空坟的主人，寂寞地游荡着，寂寞地生活着。寂寞地期盼着死亡的来临。

  ————END————